探春為什麼要痛哭「自殺自滅」——兼論大明滅亡的根本原因

作者：慧讀古典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中，探春有過這樣一番言論：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着，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着，不覺流下淚來。

探春的這番話很是令人深思，點明了賈府敗亡的根本原因。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萬曆時期的首輔葉向高曾對明神宗說過類似的話。

向高嘗上疏言：「今天下必亂必危之道，蓋有數端，而災傷寇盜物怪人妖不與焉。廊廟空虛，一也。上下否隔，二也。士大夫好勝喜爭，三也。多藏厚積，必有悖出之釁，四也。風聲氣習日趨日下，莫可挽回，五也。非陛下奮然振作，簡任老成，布列朝署，取積年廢弛政事一舉新之，恐宗社之憂，不在敵國外患，而即在廟堂之上也。」其言絕痛切。帝知其忠愛，不能行。（《明史·葉向高傳》）

葉向高的這番話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即是「當今天下釀成危害動亂的根源，大概有幾種，但還不包括天災人禍、寇匪強盜、物怪人妖。朝廷人才匱乏，是第一點。君臣之間閉塞隔膜，是第二點。官員們好勝喜歡爭鬥，是第三點。多多的貯藏，大量的積累，必有狂悖的事端出現，是第四點。道德風氣一天比一天敗壞，沒有辦法挽救，是第五點。假若陛下不奮然振作，選用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充實朝廷官署，將多年來廢弛的政事一舉革新的話，我擔心國家的危亡，不在於外敵的侵略，而就在於朝廷內部啊。」

只可惜，葉向高的言辭雖然懇切，萬曆帝也明知他的忠心，然而卻不能聽從。以至於國勢逐漸衰敗，甚是可惜。

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則出自於三國魏·曹冏《六代論》：「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眾也。」比喻勢家豪族，雖已衰敗，但因勢力大，基礎厚，還不致完全破產。

在《紅樓夢》中，賈府即影射皇宮，有時也即影射整個大明江山。從探春這番話看來，這裡顯然是影射大明江山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是指大明江山即便到了崇禎年間的「末世」，仍然具備相當強勁的實力。如果全體國人果真能團結一致對付關外的滿洲人，以滿洲人僅僅百萬之眾、十萬軍隊，那麼滿洲異族政權是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滅亡大明最終占領全國的。即便是在南明時期，如果南明政權能夠團結南方各系力量、精誠團結的話，清朝仍然是不可能取得最後勝利的。可是，即便是到了最為危急的生死關頭，各派之間仍舊是你爭我奪，將本來就很是衰敗的局勢進一步地推向了萬丈深淵，以至於萬劫不復！

那麼這個「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始於何時呢？筆者認為是從萬曆年間的黨爭開始的。

言及明朝的黨爭，筆者覺得有必要給大家理順一下脈絡。

自萬曆朝張居正去世，昔日被壓制的言官力量忽然反彈，他們上書頻頻言事，指斥執政者。黨論之興，自此勃然不可複製。此後，神宗一朝的「爭國本」、「妖書案」、「禁宗案」以及癸巳京察引起的貶黜，門戶之爭漸趨明顯，首輔沈一貫出於私心，為爭閣權，他對黨爭推波助瀾，終於造成朝臣派系交惡日甚一日的情況。

萬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吏部郎中顧憲成因在推選閣臣問題上惹惱了明神宗，被黜為民，回鄉閒居。十年後，他在老家原有的東林書院中與高攀龍等人以講學為名，諷議朝事、品評人物，並與北京朝臣同志者遙相應和，最終形成了一個團體，這即是「東林黨」的由來。

別的士大夫見狀，也紛紛效仿，朝中又出現了宣黨，昆黨，齊黨，楚黨，浙黨等團體，皆因其首領籍貫而加以命名。這些黨人互相勾結，與東林黨人作對，只要和他們意見不同，他們就把對方斥為「東林黨」，這才造成東林勢力中「正人」越來越多的局面。

而後，隨着「明末三大案」——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的發生，更使得晚明黨爭趨向了一個高潮。三案之中，東林一系大都為持正君子，但也造成朝野諸黨聯合共同對付東林黨的局面。

明熹宗朱由校繼位後，大太監魏忠賢掌握了最高權利，便與東林黨的對手們聯手，形成閹黨勢力，以前被東林黨人排斥在外的霍維華、崔堅秀、阮大鋮等士大夫紛紛加入，形成了「五虎」、「五彪」、「十狗」、「四十孩兒」等陣容強大的閹黨集團。有皇帝和魏公公撐腰，這些人在朝中大翻盤，屢興大獄，接連以熊廷弼「封疆案」為由頭，弄死了東林黨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等「六君子」，然後編著《三朝要典》，以官方語言，對萬曆三案等事進行歪曲記錄，從意識形態上把東林黨人描述成罪不可赦的大奸巨惡。

而另一方面，閹黨為了應付東林黨人的以正人君子自居，不惜屈身將魏忠賢這個目不識丁的太監打造成精神偶像，紛紛給其建生祠。而魏忠賢顯然是不知死活，他根本不明白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利用自己而已，沉醉於那種肉麻至極的吹捧之下，自己也到了登峰造極的「九千九百歲」，真以為自己可以和堯舜相提並論了。其實到死，魏忠賢都不清楚堯舜究竟為何許人也！

把魏忠賢打造成精神偶像固然是閹黨中的士大夫的一場醜陋的集體瘋狂，但在這場鬧劇中，東林黨人也是難辭其咎的。正因為東林黨人自詡清高、排斥異己，他們目空一切，無法容人，甚至採取種種極端手段對付政敵，自詡為正人君子卻絲毫不覺得為過，這才將大批士大夫逼向了魏忠賢一方，造成了天啟一朝無法調和的黨爭。

崇禎帝朱由檢繼位之初便很快就除掉了魏忠賢，朝中閹黨也都被一網打盡。而後，在翰林編修倪元璐等人發起下，「正直」朝臣們紛紛要求為東林黨人平反昭雪。對此要求，崇禎帝自然是大力支持，下旨焚毀《三朝要典》。值得一講的是，當時的侍講官孫之獬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東閣痛哭，大聲嚷嚷不可毀焚先帝（明熹宗）時代御定的《三朝要典》。此人正是日後給多爾袞出主意使之決意施行「剃髮令」的敗類。

（崇禎帝）

東林黨恢復名譽後，欽定《逆案》，詔示天下，一百多從閹官員名列其中，閹黨勢力幾近滅頂。可是，閹黨中漏網分子也有不少，他們一直在朝野中蠢蠢欲動，時刻欲翻逆案。

崇禎二年，太倉學者張溥成立「復社」。這個團體，本來是為了「復興古學」而成立的文學團體，但日趨壯大，江南地區各文學、政治團體紛紛加入，名人薈萃，吳偉業、黃宗羲、陳子龍等大批宿儒名士聯袂而入，一時間聲名大噪，顯然是東林一系的延伸。當時的首輔溫體仁特別討厭東林黨人，藉機打擊復社，疏奏張溥等人結黨不法，遙控朝政。

張溥見情勢不妙，就主動找到宜興人周延儒（此人原為東林黨人的對頭），鼓勵他再返北京，從溫體仁手中奪回首輔之位。周延儒藉助東林（復社）之力，最終回北京重新奪回首輔之位，悉反溫體仁時代之政，並召回被罷斥的倪元璐等人（當然，周延儒本人並非君子，在《明史》中此人列於《奸臣傳》）。

周延儒重奪首輔事件，明白無誤地表明，復社已經全然不是個什麼文學團體，而是完完全全的一股政治力量。這也說明了晚明黨爭的如火如荼。黨爭，並非僅僅是正義與邪惡之爭，其中夾雜不少個人恩怨或團體利益，彼此攻訐，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實際上對時政沒有任何好處，只能加速朝政的紊亂，使大明加速衰敗。

清朝士人總結明朝亡國原因，認為「明朝之亡，始於朋黨，成於閹豎，終於盜賊，南渡繼之」（ 溫睿臨撰《南疆逸史》），此言非常確切。

由此可知，探春口中所說的「自殺自滅」即是指從晚明開啟的黨爭！而胡適派紅學認為《紅樓夢》不過是「曹家事」，首先這個「自殺自滅」就對應不上！曹家可曾有過這樣大規模的「自殺自滅」？紅學家能拿出這樣的證據來嗎？《紅樓夢》其實即是一部隱寫歷史的「史書」，從探春這句話就可以得到印證。

————————————

校對：王華東 至真齋主 編輯：瀟湘夜雨

深度解讀，高屋建瓴。 知識的盛宴，智慧的光芒。吳氏紅學，高端學術。

新觀點、新視角，同一部紅樓，不一樣的文章。

歡迎關注"吳氏紅學"，欣賞更多精品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