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707分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學文學系後,王心儀最近有些心緒不寧。
她的一篇舊作在網上公開,文中她寫道,「貧困帶來的遠不止痛苦、掙扎與迷茫。儘管它狹窄了我的事業,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但我仍想說,謝謝你,貧窮。」
很多人被這篇文章感動。河北省委書記還委託專人前去看望她。
但另一方面,網上也有人認為她不必感謝貧窮。
幾天前,錢江晚報記者赴河北衡水和王心儀面對面,她對記者表示,網上流傳的版本並非原文,「流傳的是文章的前半部分,算是我對過去生活的告別。而後半部分,是我對大學生活的展望。」
王心儀接受錢報記者專訪。
關於文章:本意並非感謝貧窮
從衡水開車約半小時路程,就到了王心儀家所在的棗強縣棗強鎮新村。這是一個在籍人口超過千人的大村,壯勞力多數選擇外出打工,不少老房缺了打理,衰敗傾頹,牆柱間雜草叢蕪。正午12點,整個村子在烈日下一片寂靜。順着村里大路向左一拐,王心儀一家六口人就住在巷口的第一間院子。
邁過老式的紅漆木門,院子不大,正房的矮牆如今成了6歲三弟的「黑板」,上面寫滿了母親工整抄寫的加法算式、拼音韻母表,和三弟「100分」的稚嫩筆跡。聽到聲響,王心儀匆忙從裡屋出來,她留着一頭幹練的短髮,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掛滿了笑容,為了接待這幾日的採訪,她特意換上了一套新衣。
錢江晚報記者趕到時,她剛送走一波記者,家裡還沒來得及做午飯。
王心儀有些羞澀,把記者迎進了唯一裝着空調的裡屋。這是一家人的起居室,十幾平米的空間,擺放着兩張床鋪,幾組衣櫃和書櫃。屋子有些亂,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放在床邊,一旁的小書桌是王心儀和她剛上高三的二弟的學習場所,在一厚沓試卷上,壓着一本魯迅的《吶喊》。
「從北大師姐那要來了書單,本打算回來後開始讀的。」但是現在,王心儀的讀書計劃被打斷。她沒想到,那篇為北大專項招生所寫的自述,會引起那麼大的反響。王心儀看上去有些疲憊,「最近幾天,每天都有記者來。」
說起讓她出名的那篇文章,「其實我本意並非單純感謝貧窮。」王心儀說,網上流傳的那篇「感謝貧窮」並不是全文,「那只是前半部分,是我對過去的一種告別。還有後半部分沒有刊發,那是我對未來大學生活的展望。」
她突然有些憤懣,「網上不少人說我賣慘,我真沒那個意思。」
她給記者看了文章最後的結尾,特意放大的字體寄予了她對北大生活的期待。「我希望能在那裡遇見更好的自己,結交更多的良師益友,認真學習文化知識,並將其運用到實踐中去……」
王心儀始終覺得,生活在變得更好,這次引來關注後,也有不少好心人直接給她寄來了生活用品和學習書籍,這讓她很感動。
王心儀的家。
關於自己:不是寒門貴子
無論如何,得償所願考進北大,是王心儀最開心的事。
6月22日晚上,在收到通過北大專項招生通知和707分的高考成績後,她激動得徹夜難眠。
收到錄取通知書當天,還在保定實習的她,讓弟弟把通知書拍了照片發給自己。
「百餘年來,這裡成長着中國幾代最優秀的學者,他們從這裡眺望世界,志向未來。」通知書封面上的這段話,擊中了她的心,她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
王心儀是個獨立的人,從小她就習慣於自主選擇,大學志願也是。
四個月前高考百日誓師大會上,有人問她志願,她脫口而出:「北大中文系。」
相比眾人期許,她更相信自己心之所向。
分數出來後,北大招生老師諮詢她的志向,理科生的她說出了中文系的名字,「招生老師愣了一下,問了句確定嗎,你可以再考慮下,我說確定」。
王心儀是個好學的人。還未入學她就提前要來了書單。閒聊時,她拉着記者追問大學生活的一切,選課、社團、學生會等等。在新生群里,她不太愛發言。「他們談的NBA啦,社團啦,我都不太了解。」但對所有聊起的新事物,她都充滿好奇。
王心儀是個樂觀的人,就像她自己寫的:「幸福不是因為生活是完美的,而在於你能忽略那些不完美,並盡力擁抱自己所看到的美好與陽光。」對此,她身體力行。她會模仿記者的南方口音,然後止不住地大笑;去農作的路上,她輕聲哼着新學會的韓文歌曲;結束採訪,她換上常服,蹦跳着自嘲說:「這才是真正的我嘛。」
採訪中,王心儀的淳樸、樂觀,無時無刻不在感染着記者,她真正樂在其中。
王心儀是個立體的人,對於外界給她貼上「寒門貴子」的標籤,她不太認同。「我覺得我很普通,只是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更何況,一次高考能否衡量人的成功,她不確定。「難道高考以前,我就不優秀了?」說完,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關於未來:想做個老師
「其實相比過去,我更願意談談未來。」見面前,王心儀特意向記者強調。
高考結束後,在物理老師的介紹下,她去了保定一家教育機構做暑期班輔導員。「一來賺點學費,二來終於可以過一把老師癮。」王心儀有自己的打算。
她滔滔不絕地和我講起這短暫的教學生涯,講起自己怎麼和這群初三的孩子打成一片。「我有時會板起臉來,這樣他們吃完飯後,就會把桌子收拾乾淨。」「他們做對題目的時候,我會鼓勵他們。」
結營儀式上,孩子們在她的工作服上畫滿了圖案,這讓她感受到:「在那邊做的事,比寫一篇文章然後受到關注,要重要得多。」
她說,這次經歷更加堅定了自己做老師的決心,「以後如果我做老師,會少布置些作業。」
未來,她也想去支教。「我知道有很多情況比我更糟的孩子,我希望能通過自身給他們傳達這樣的信息,只要努力,你可以看到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新聞+
母親李春花:為何沒讓她讀衡水中學
天色向晚,臨近飯點。當天的晚餐是心儀和弟弟從地里摘來的豆角,晚飯是弟弟做的,一碗豆角醬湯,一鍋稀粥,再加一籠饅頭就是當晚的菜單。
看上去,這個家確實不富裕。此前,「感謝貧窮」的觀點和「寒門貴子」的標籤,將心儀扯入了輿論的漩渦之中。
當記者走進這個家庭,卻發現在表面的貧窮之下,這個家裡的父母和孩子,很陽光,很開朗,也比記者想像的快樂。
當天晚飯後,照舊是心儀洗碗。一家人一邊忙着各自的事,一邊大聲交談着。母親催促趕緊填了助學金表格;叔叔品評着最近來採訪的媒體,提醒心儀說話別太直;弟弟則安靜地走回房間,關上門開始為高三做準備。
在王心儀的記憶里,因為父親常年在外打工賺錢,所以自己和母親相處更久。
母親的陪伴與教育,也深深地塑造了王心儀如今的個性。採訪中,她樂觀開朗、不卑不亢的態度,都可以見到媽媽——李春花的影子。
全班唯一一本彩印課本
「心儀」這個名字是媽媽取的,寓意心儀已久,她一直想要個女孩。「好聽,關鍵是簡單,好寫。」
好聽、好寫,這是李春花樸素的起名哲學。
這樣的樸素哲學,也貫穿在了媽媽的教育理念上。孩子還未出生,她尋思着也給孩子做些胎教。她愛聽廣播,當時家裡只有一台收音機,她跟人要來些舊電池裝好,就放給肚子裡的心儀聽。
「小喇叭開始廣播啦,每次這個聲音一起,肚子裡就會有點動靜。」這個上世紀80年代最風行的少兒廣播節目,卻是王心儀這個世紀寶寶最早接觸的世界。
一歲多,她又開始教小心儀識數、念字,內容就來自於自己幼時的課本。「鋤禾日當午、白日依山盡,就這些五個字的詩句。」
李春花還專門托在保定工作的兄弟買些三字經之類的蒙學書籍,自己先背會了,再教給幾個孩子。
在孩子的教育上,李春花從不吝嗇。王心儀在村里小學讀一年級時,課本是黑白的複印本,她嫌文字模糊,專門托人去鎮上買來了一本彩色正版課本。「小學時我沒有書包,沒有筆袋,但課本卻是全班唯一一本正版彩色的。」
這個念過中專,又在村里教過書的女人明白,教育對一個孩子的重要性。「我在村里教過一二年級的學生,我不死教書,沒事愛帶着他們一塊玩,孩子都比較喜歡我。」自稱孩子王的李春花,又把這樣的教育經驗用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我不愛強迫他們。」不想學習的時候,李春花就領着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捉迷藏、扔沙包、打彈子,我教他們玩。」在她看來,玩耍或是幹活,其中都蘊含着智慧。
李春花最看重孩子們的獨立意識,「我就希望,他們能自己想明白要什麼」。王心儀想學文學做教育,她支持,甚至還建議女兒進了大學要輔修哲學,「文史哲不分家嘛」。讀高三的弟弟現在也已經定下了目標,「我想上北京中醫藥大學,念中醫」,這個內向的大男孩說。
如今,王心儀已經考入大學,大兒子王宇同也不太需要她勞心,她又操心起了6歲的小兒子晨曦。家裡貼滿了兒童畫冊,門外的矮牆上,李春花用粉筆工整地抄寫了加法算式和拼音音節,教6歲的小傢伙唱着「上學歌」。
王心儀和弟弟去采豆角做晚飯。
母親是良師,更是益友
對王心儀來說,母親是良師,更是益友。
王心儀記憶中的重要場景,母親從未缺席。「送我上學,陪我玩耍,一塊下地,一塊聊天。」
如果說常年在外打工的父親支撐起了這個家庭的經濟,母親則給了他們最長情的陪伴。
在王家,不少農村傳統家庭存在的長幼等級變得稀薄。母親常給王心儀帶來一種錯覺,「總覺得我多大,我媽就會和我一樣大。」李春花常常和女兒打趣,夢見和她一塊學習、考試,「我問她然後呢,她說一題都不會。」王心儀擺出一張笑哭的臉,母親的豁達和包容,在心儀身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跡。
每當年幼的王心儀產生了困惑,母親最常見的回答,就是「哎呀,媽媽以前也經歷過……」類似的換位回答讓她倍感親切,也讓她沒有顧慮。
除了學習、生活,甚至青春期懵懂的情愫,她也願意與母親一塊分享。
這種陪伴,很大程度上減輕了王心儀的壓力。
從小,家庭情況就使得她在某些方面顯得尤為敏感。某次考試成績不理想,心情鬱結的她想着出去散心,卻被老師批了一句「這個王心儀,考得這麼差,還出去玩。」被誤解的她不敢在同學面前落淚,「只有給媽媽打電話,才敢放聲大哭。」就像是避風港,在外要強的王心儀只有在媽媽面前,才能肆意表露自己的感情。
母親的貢獻,王心儀心裡很清楚。「我媽把很多心血傾注在我們身上,那種陪伴是我們最需要的,(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報答。」
除了溫情,這個家庭更有平等和獨立
在這個家庭,除了溫馨的親情,更可以看到平等和自由的關係。
孩子們依着天性,自由生長。
王心儀不僅從不參加補習班,還養成了許多興趣愛好。小學畢業,熱衷畫畫的王心儀想去離家最遠,也是縣裡唯一開設美術班的棗強五中上學。李春花一咬牙給孩子報了名,每周她都踩着電三輪送孩子去二十多里之外的學校上學,電瓶只夠單程,回來她就只能推着電三輪走上個把小時。
當時王心儀並不知情,直到後來她才明白母親的付出。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王心儀高二時。不願意高三複習一年的她,和母親吐露了想提前參加高考的希望。「既然新知識都學完了,為什麼不能參加高考?」母親的想法依然樸素而簡單,她再次支持了王心儀的想法。為此,這個不太懂流程的家庭婦女,在學校和部門之間跑了好幾趟,最後因故沒有實現。
對於孩子們的成長,李春花會為他們儘自己所能創造條件的同時,也很少加以限制。
以棗強縣第一名從初中畢業的王心儀,當時沒有選擇著名的高考工廠衡水中學。問起原因,李春花說,「哪間學校近我們就上哪間,哪間課少我們就去哪間。」
她始終認為,孩子應該有更多的個人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王心儀家的衣柜上,貼着她的畢業照和姐弟倆的合影。櫃門上,白色的粉筆印被擦拭得有些模糊,但仍能依稀辨認。這是王心儀小學四五年級時寫上去的:「我喜歡媽媽。」 正是這位母親的努力,使整個家庭沒有被貧窮所拖垮。相反,媽媽主張家庭中自由和平等,這讓王心儀家的家庭氛圍,在整個村里都顯得尤為特別。
《論語》裡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在這個家庭,錢報記者看到了類似的情況,生活的清貧或許帶來現實的種種限制,但他們的心靈不受約束。
這個家庭,並不貧窮。
來源:錢江晚報/浙江24小時 俞任飛 樓友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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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分析的比較透徹,男女朋友們可以多學習學習
可以幫助複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