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紅柳灘(文/楊宣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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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紅柳灘

文/楊宣強(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

人的腦袋裡生長着一棵夢想的大樹

有些真實的事情,人們以為是故事。

中篇小說:紅柳灘(文/楊宣強)

故事就故事吧,何必較真呢?一件事情發生了,是真事,也是故事。反正是發生了,那件事就在那,如一塊土地,種上玉米,玉米成熟後收割了,現在這塊地又種上了棉花,路過的人,看見了一地的棉花,卻沒有看見玉米,事實上,這塊地,還種過土豆、蘿蔔、白菜,種過大蔥、蒜苗、黃瓜、茄子……在久遠的過去,還種過樹,長過草,生長過紅柳。在更久遠的過去,這塊地只生長石頭、黃沙、鹽漬,或者,這裡曾是一片大海。

真事或是故事,發生過的一切,如同地上生長過的一切,都將被時光消磨殆盡。

懷稀的家在紅柳灘,紅柳灘是地名,一排排土坯磚房縱橫交錯,全是近年來新蓋的。懷稀的家在最西端,一出門,就能看到一團一團的紅柳,隆起的紅柳沙包,如一座座墳塋,伸向遠方,遠方是無垠戈壁。天一黑,似乎到處都遊蕩着鬼魅,月明星稀的夜,懷稀還看見過怪異的身影,他就疑心那些荒石、沙堆、紅柳、芨芨草,還有偶爾奔跑的野兔、黃羊、野驢,都是鬼怪變的。

懷稀生活的地方很大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邊,能望到遠處的景物,只有清晰的一座山,那山叫崑崙山,如同一個固執的人,一動不動,終年積雪,冰川矗立,寒光閃閃,面目猙獰。他生活的地方也很小很小,巴掌大塊地,只有河東河西兩個地名,懷稀的家在河西。所有的房舍以帳篷、地窩子為主,新房大多是干打壘和土坯房。懷稀家的旁邊,有一個炮樓,形狀如同紅柳包,不同的是,紅柳包全是沙,而炮樓卻是磚和水泥,炮樓向外開着四個洞,灰土土的,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不到跟前,很難發現。

家的不遠處,有條河流,每到夏季,水便歡快地流入河壩草地,河水清澈,河溝里游弋着泥鰍和鯿魚,河水源自崑崙山的雪水,即便陽光暴烈的夏日,水依然冰冷刺骨,但它並沒有擋着小孩子們下河撈魚的興趣,河壩里總能看見三五成群的孩子,有拿漁網的,有拿魚篩的,有提罐頭盒子的,還有抱着衣服的,甚至還有專門看守衣物的,很是熱鬧。懷稀經常到河邊玩耍,河溝忽深忽淺,不經意間淹濕孩子們捲起的褲管和袖口,衣褲濕了便脫下,鋪在草地上曬,高原紫外線強,一會功夫就能曬乾。順河而下向北是大片的草甸濕地,那種低矮柔軟的沼澤型草甸濕地,鬆軟而清香。懷稀每次都興奮得手舞足蹈,有時把小手拍得通紅。通常,母親只是帶着他到人多的地方轉一轉,看一看,然後再到別處。有一次,一位牧人騎在馬上溜達,枯草深處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悠閒的牧人漫不經心地朝她望了一會,葛蔓向那牧人走去,她走得急促匆忙,臨到跟前,看清牧人面孔時,她停下,長長吁出一口氣,轉身回返,似乎有點失望,母親葛蔓像是在找某個熟人一樣,有人的地方她都去瞅上一眼,這成為了她的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方式。

懷稀記事起,就知道生活的地方河流密集,縱橫交錯。母親葛蔓帶他走過很多的路,他熟悉每一條河流,沱河、鹽河、罕馬河、察烏河、托拉河,河流隨時間一起流淌,伴着他一起成長,河流是親切溫暖的。河水一直向北流着,流入遠方的鹽湖。河水流經之地,生長着茂盛的蘆葦,密密麻麻,粗壯肥大,蔥蔥鬱郁,葉子上放着光華,微風吹過,蘆葦上下起伏,極有韻律感。很多時候,葛蔓會獨自在這裡靜靜坐上一陣,想些過去的事情,遠的或近的,有時她什麼也不想,在這無邊的曠野,望遠山,觀戈壁,聽流水,看蘆葦,如聆天籟,舒泰無比。

太陽明艷艷的,早早探出頭來,把孤寂的小城從夢中喚醒。一連數日,葛蔓去看別人修路,所謂修路,也就是在先前的車轍印上鋪些沙土、小石子,然後用鐵鍬剷平。這座小城,常住人口稀少,但過往的車輛較多,那些貨車,絡繹不絕,把路都碾壞了,經常得修補,有時為了需要,還得拓寬或加高。最近,又在河西修了一個小轉盤路,這是河西最繁華的地段,也是部隊的、西藏辦事處的、農建師的、油田公司的所經車輛的必經之地,這段路是連接青藏公路、青新公路的交匯點,以這點為中心,向南可去拉薩,向東可到西寧,向北可達敦煌,吸引人們目光的不是敦煌,而是柳園,柳園是進藏物資重要的鐵路轉運站,向西伸至新疆,直聯樓蘭遺址。葛蔓在清冷的早晨就出了門,在修路的人群中來回穿梭,直到日落西山,葛蔓才對懷稀說:回吧。他們疲憊而返,現在已看不出她是歡欣還是失望,她的表情,如茫茫曠野,風也好,雨也好,不動聲色,深不可測。

懷稀膽小,深夜連大門也不願靠近,天一黑,他連廁所也不敢上,小城的居民,雖說家家都蓋了小小的四合院,但廁所卻在院外的角落裡,住戶各異,人有多少,但家家大致如此格局。每次,葛蔓將馬燈掛在門前,鼓勵懷稀勇敢些,再勇敢些,懷稀依然邁不出一步,最後還得由葛蔓陪着上廁所。既便懷稀不上廁所,葛蔓也會讓馬燈在黑夜裡亮着,微弱的光,穿透紙糊的窗,溫溫的,暖暖的,航標燈般亮着,直到很晚,她才從睡夢中熄滅。住戶人家中,只有葛蔓家馬燈最特別,上面有純正的英文標識,綠色漆面,正面和底部都帶有英文,馬燈提手基座邊沿還有編號,但字跡模糊,無法辨認。懷稀對黑夜有如生俱來的恐懼,白天的他,卻是另外一個樣子,哪兒人多往哪鑽,成天灰頭土臉,是出了名的野孩子,熟人見了,會溫存地摸一下他的腦門說,野小子,安生一會不行麼?懷稀扮個鬼臉,兔子一樣一下沒了人影。

少年的懷稀,認知力局限在荒蕪的小城,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渾然沒有認清自己的渺小。他覺得世界的樣子,似乎是永恆的荒蕪、遼闊、單調。他覺得自己會和母親在這邊陲小城,伴着紅柳和蘆葦,生活一輩子,直到有一天,他決然踏上遠行的路,卻再也沒有回來。

事實上,懷稀是活脫脫的少年,只因身體單薄,面黃肌瘦,才形似羔羊般弱小。

每次,葛蔓遠遠看着懷稀時,無盡的往事便風一樣飄渺起來,這樣的時刻,她會想起那個叫衛龍的男人。

葛蔓嫁給衛龍時,衛龍是軍部的組織幹事。衛龍人高馬大,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們是在第二次見面時結的婚。組織部長作的主。那是十月,秋色濃烈,部隊剛過黃河,鬥志昂揚,士氣飽滿。身懷六甲的郭琴部長由紅軍戰士葛蔓照應着,衛龍來向郭琴匯報工作,正巧碰到了正在清理衣物的葛蔓,彼此一見,四目相對,一下呆住,衛龍變得愣頭愣腦,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傻傻地望着她笑,葛蔓卻是一臉興奮,臉頰上綻開兩朵桃花,灼灼如火。郭琴部長是過來人,而且見多識廣,她用手摸了摸腆起的肚子,忽然心血來潮。

郭琴說:「你們有點那個意思麼?」

衛龍和葛蔓不知如何回答首長的問題。

郭琴對葛蔓說:「你現在是紅軍戰士,再不要去想娃娃親的事,那是舊社會的產物。」

組織部長郭琴是了解部屬的,一個在莫斯科留學後參加革命,能文能武,德才兼備。一個是沒落財主的女兒,雖說不是什麼名門之後大家閨秀,但上過幾年私塾,他們識詩書,懂文墨,這倆人,越看越歡喜,般配。眼下,正執行十月作戰綱領,作進攻寧夏的準備,革命雖然重要,培育革命的接班人同樣重要。長征中走出來的郭琴,對戰爭還是很樂觀的,她堅信革命一定會勝利。這種信念讓她在工作中通常兼顧考慮,她對革命的工作方法是兩手抓,兩不誤。郭琴對衛龍,除了革命感情外,還有一點私心。她對衛龍一直刮目相看,一方面,紅軍隊伍里,像衛龍這樣的人才真不多見。另一方面,衛龍救過郭琴的命。

郭琴說:「你們可明白我的意思?」

衛龍有些靦腆地說:「首長說的啥意思?」

郭琴掃一眼衛龍,再掃一眼羞答答的葛蔓,心裡有了把握。她挺了挺快要爆炸的肚皮,胸有成竹地說:「這秋高氣爽的,連陽光都在歡笑嘛,就定在後天晚上吧!」來自浙江的郭琴,在這件事上顯得特別精明。部長的話不容質疑,近乎命令,衛龍聽後,下意識用手捂了捂胸口,一半是激動,一半是那口袋裡還裝着葛蔓一張黑白小照片。

他們結婚時,衛龍二十歲,葛蔓剛滿十八歲。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雖說大戰當前,郭部長還是破例為他們批了一天婚假。戰事當前,婚禮很簡單,炊事班長老田額外燒了個番茄湯,郭琴講了幾句話,他們往大家面前一站,朝大家鞠幾躬,就進了洞房。

客人散去,葛蔓從懷裡摸出一塊懷表,說:「還給你。」

衛龍說:「送出去的東西哪有還回來的,你是不是反悔了,你要是不願意,不勉強,我去找郭部長說清楚。」

葛蔓說:「你個傻瓜,懷表你留在身上比我用處大。人都是你的了……」

衛龍接過懷表說:「行軍打仗的,還真離不開一塊表。照片我可不會還你,你人是我的,照片也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說完就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新婚第二天,一大早,葛蔓發現外面結了冰,忽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讀私塾時,先生說過古代有一種習俗,當冬天的河水結冰的時候,就要停辦婚嫁之事。衛龍幫他的新娘子穿衣服,一件一件的,從內到外,格外細緻,連一枚紐扣也不讓她動手,還幫她梳頭,一頭短髮,他認真梳,生怕弄亂了,完了還插上一朵紫色的馬蘭花,這季節,尋一枝馬蘭花,對於她就是摘了一顆天上的星嘛。葛蔓仍舊羞澀,閉目低眉,偶爾抖一下眼皮,偷看他一眼。

衛龍說:「今後,我天天給你穿襪、穿衣、梳頭。」

她抿抿嘴角,笑了。

還是那桃花樣動人的笑,望着她的笑容,他的心融化為一罐蜜。許久,他抱着她,輕咬着她的耳根說:「葛蔓,我要讓你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句新婚諾言,葛蔓堅信不疑,這話讓她甘願為這個男人吃很多的苦,走很遠的路。

葛蔓記得,第一次見衛龍,是在家鄉的小鎮上。高高大大的衛龍正在牆上刷標語,好多人圍觀。那時,父送子、妻送郎、父子一同上戰場的感人場面蔚然成風。若干年後,在葛蔓最困頓最無助最茫然時,「最後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最後的親骨肉送他上戰場」的畫面依舊在她記憶中栩栩如生。

衛龍刷完「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握着手中自製稻草筆一轉身,眼睛忽然一亮,一朵嬌艷的花幽靜地綻放在人群中,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艷麗絕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富有神韻。他徑直走向她,葛蔓感到一團光緩緩移來,她的心急驟跳動起來。

衛龍說:「參加紅軍吧,革命需要你。」

葛蔓有些不知所措,她想答應,覺得冒失,她想拒絕,覺得不妥,她被那團光籠罩着,心微波般悠悠地蕩漾起來。他偉岸的身軀和火辣辣的眼神令她迷失。她開始幫忙刷標語,他們共同完成了一條標語:歡迎紅軍、擁護紅軍、擴大紅軍。同時參加勞動的還有江志濤,江志濤對紅軍和革命不感興趣,他是沖葛蔓來的,他只對她感興趣,他不放過任何親近葛蔓的機會,而且每次都找出各種理由向她索要照片。江志濤相信葛蔓的心不是石頭,也不是蓆子。葛蔓的心當然不是石頭和蓆子,豈能按別人的意志行事,好幾次,她都差點把藏着的相片給了他。江志濤長得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葛蔓對他說不上特別喜歡,但一點也不反感。之所以沒有把照片送給江志濤,潛意識裡,她似乎在冥冥中等待另一個人的出現。

那天,衛龍完成「擴紅」宣傳鼓動任務後,直接與江志濤一起,去了葛蔓的家。路過鎮口集市,衛龍順手買了幾條鮮活的魚。葛蔓的爺爺滿心歡喜,熱情款待客人,他一會瞄瞄衛龍,一會瞅瞅江志濤,一會扶扶鼻樑上的鏡片,心裡的算盤卻是撥得噼啪作響,一向重男輕女的他當然知道年輕人的來意,尤其是這個自稱農曆丙辰年出生,屬龍的年輕人,雖說身在行伍,在得知孫女叫葛蔓後,還特意送來幾條魚,足見其心思細膩。全家人的一致看法是,人長得「精神」,而且斯文,怎麼看怎麼比那娃娃親江志濤順眼。

葛蔓家裡原來也是書香世家,只是家道沒落,大不如前,原想借葛蔓攀附上江姓大戶的,現在,那幾條蹦來蹦去的魚,讓他改變了主意。長得「精神」的衛龍,怎麼看也是根「樛木」,他們在一起,一個高大英俊,一個溫柔委婉,天造地合的一對啊!看看年輕人急不可耐的樣子,送什麼不好,偏偏送幾條魚,「魚」從古至今都與多子多孫、愛情美滿、五穀豐收緊密相連啊,更是戀愛、婚姻的隱語,年輕人如此有意,也是天賜佳偶,全家人喜上眉梢。

臨別時,葛蔓把口袋中的黑白照片悄悄送給了衛龍。作為回贈,衛龍掏出了最喜愛的懷表。一棵夢想的大樹,在他們的腦袋裡生長!

當夜,大地靜謐,月明星稀,隊伍出發時,百姓還在安穩的睡夢中。

天空閃爍的星光,朦朦朧朧。葛蔓迎着習習的夜風,追趕着隊伍。她相信這支隊伍,相信它宣揚的一切,也相信自己會有美好的明天。

人的一生有多少秘密

懷稀記事起,似乎都在滿世界流浪。母親拉扯着他,從一片陌生走向另一片陌生,荒漠中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仿佛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朝夕相伴,無法擺脫。穿的,是撿來的衣服,母親反覆搓洗,隨處找一處草坡晾乾,縫縫補補,格外合身。渴了,冬天化雪融冰,夏天喝河裡的水,很是方便。唯一的難處,是飢餓,在沒有止境的路途,討來的窩頭管不長久,好的時節,能從地里刨幾個土豆,對付幾天,大多時日,只能是硬撐着。他夢想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吃個飽,肚皮脹破了也不怕。

懷稀沒有見過父親,他心中一直有個大大的疑問,父親呢?他不敢問母親,他問過母親許多問題,許多問題母親只用眼淚作答。終於有一天,母親說:「你父親是軍人,他犧牲了。」說話時,母親不忘用手輕撫他的頭,他感到那不是一隻手,而是一根皸裂的松樹。其時,瓦藍的天空飄浮着碩大的太陽,遠處有一些雲,正緩緩爬動,那些雲層起先是幻變為一隻兔,一會成了一條狗,最後又成了面目猙獰的狼。一直以來,關於父親,這是母親最直白的表述。他眼中滿是疑惑,母親看他一眼,輕聲說:「不怕,有媽呢,媽永遠跟你在一起。」懷稀低下頭,依偎進母親的懷裡。懷稀在想另一件事情,前幾天,母親剛剛講過,「犧牲」在古代是指用來祭祀的牲口。他們繼續趕路,路上沒有人,四周全是褐色的山樑。母親背着一個大布包,形容枯槁,懷稀手持枯枝,面呈菜色,緊隨其後。跟着走,這已經成為他的生命狀態。母親說過,再走一段時間就不走了。往常,母親會慢慢悠悠地教他一些話,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有時也教些其他的東西,如: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母親還把一些符號寫在沙地上,教他認一些字。風很快就把沙地上的字刮沒了,有些字則刮進了他的腦袋裡。他在乞討的途中,認得了一些字。

母親這天沒教他認字,只是急急地走,他悶着頭,緊緊跟着。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父親、軍人、牲口,他很是費解,雨淋濕了他的衣服,淋濕了他的頭髮,他的腦袋裡似乎進了水,怎麼也想不明白,想不出一點頭緒。

不遠處,依稀顯現出村莊的輪廓。母親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懷稀問:「這是哪?」母親說:「西寧。你出生在這。」

懷稀有些茫然,他的頭腦中只有荒蕪。他問:「還走麼?」

母親說:「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懷稀的心忽然舒暢起來,他再也不想過風一樣的日子,沒有着落,東遊西盪。他聽出,母親的語氣並不堅定,似乎是為了寬慰他才這麼說。

他們在西寧生活了下來,母親先是給人放羊討生活,因居無定所,母親又換到一家當鋪謀了份事,懷稀的生活也相對安定。當鋪是三間門面,門口有「世誠當鋪」四個大字,第一道是大門,其次是鋪堂,再往裡是櫃檯,櫃檯很高,有二公尺左右,台上裝有木柵欄。櫃檯上寫着一個大字「當」,足有二尺見方,四角寫有「兵器不當」「裕國便民」八個字,很是顯目。當鋪四壁沒有窗,母親告訴他這是為了防盜。當鋪里的氣氛有些森嚴,屋子有後院,當作倉庫。所有被當的東西,按大小貴賤,分了類,編了號。母親專門分類編號,然後交專人保管。東家是個清瘦的老頭,戴着一幅金絲眼鏡,頂着白帽子,留着長長的鬍鬚,說話慢條斯理,辦事有板有眼。他是看見葛蔓在街頭討吃的,面前有一行字,用樹枝寫的,問:你識字?葛蔓點點頭。東家就動了惻隱心,她起身時,懷稀跑了過來,東家問:你的?她說,是。東家面露失望,葛蔓急急哀求:給口飯吃就行,不要報酬。東家猶豫片刻,搖搖頭。最後,又點了點頭。

天下戰火不斷,兵荒馬亂,各種謠言秋天樹葉般飛舞。他們生活的西寧,原本是西陲安寧之意,但並不安寧,東西南北四條大街,冷不丁就冒出幾聲槍響。東大街為省府重地,各色人往來穿行,一個個面容惶恐,頗有黑雲壓城之勢。所有學校都停了課。懷稀十二歲了,母親告訴他,這個年齡在古代稱為總角。十二歲的懷稀每天幫母親填寫當票,當票是交易憑證,木版印製,同一規格,母親教他寫姓名、住址、編號、當物名稱、贖當期限等,當鋪收當各式服裝、生活用品、首飾文物、銅鐵器具為主,有時也收當生產工具,按東家要求,葛蔓在每張當票上都做了暗記,防止行騙和假冒。

這天,正填着當票,懷稀問:「蘇聯在哪裡?」

葛蔓一下緊張起來,四下瞧瞧,不安地說:「你怎麼知道蘇聯?」她說話時,手有些抖,筆頭戳到了手背上,居然毫無知覺。懷稀發現了母親的失態,她一向是深懷不露的?

懷稀說:「昨天大鬍子說的。」大鬍子是老夥計的兒子,他把東家稱為老夥計。大鬍子在馬家軍當差,人高馬大的,看上去勇武驃悍。「他還說共匪要大炮,蘇聯要幾十萬兒童,他們要互換,現在集中在蘭州呢。」

葛蔓把懷稀拉到身邊,幫他理理衣服,然後邁出門,看了看天,秋天了,原本薄霧樣的煙塵,幻化開去,無處尋跡。葛蔓記得第一次見大鬍子時,他看了她一眼,他似一隻鷹,只一眼,她便不寒而慄,他的目光如刀子,那一面之後,她怕再見到他,更深入簡出,有一種恐慌烏雲般籠罩在心頭。

「他還說了什麼?」

東家的兒子,行伍之人,騎着馬,蹬着靴,腰裡掛着長長的馬刀,前幾年從不露面的,最近卻是經常光顧父親的當鋪。一來二去,與懷稀熟悉起來,每次來時,都讓懷稀幫他擦馬靴。懷稀回答:「他說要變天了。」

果真是要變天了。從蘭州敗退回的部隊,在西寧周邊駐紮得滿滿的,大街小巷,全是擴軍充兵的標語。葛蔓心揪得緊緊的,不敢出門,也不讓懷稀出門。她是盼着變天的,真要變天了卻又如坐針氈,她不敢去想象撕咬和搏殺,不敢想象血流成河,那些苦難和夢魘太多了,山一樣壓在她的心頭。

這年秋天來得特別早,樹葉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下飄。是夜,房東敲開門,有些無奈的樣子,說:「我該走了,你也走吧。」葛蔓沒有應聲,房東離去好久,她才摸摸懷稀的頭,說:「我們也走吧。」

她們夾雜在人流中,往西走。起先,人如波濤,洶洶湧涌,瀰漫在無際的路途。慢慢的,似乎風平浪靜,人越走越少。最後,無垠的曠野,只剩下他們母子。他們走在戈壁沙漠裡,起先是兩個單薄行走的人影,漸漸的只能攙扶着挪動的粒沙。在茫茫路途,懷稀特別渴望吃上祝余,戴上迷榖。祝余是山中的一種草,形似韭菜,開青色的花朵,人吃了就不會覺得飢餓。而迷榖是一種樹木,形似構樹,樹上布滿黑色紋理,光華照耀四方,人若佩戴上就不會迷路。他還希望能吃上狌狌,吃了,會走得飛快。這些都是母親告訴他的,母親的話,讓他在苦難的路途充滿離奇的幻想。

他們又開始在人間流浪。幾個月後,流落到現在的居地。不久,聽說西寧解放了。

最近,懷稀忽然有了的心思。好幾回深夜,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懼。一連幾天,他有些魂不守舍。這天夜裡,他又醒了,他蜷縮成一團,在被窩裡一動不動,他是被尿憋醒的,有遊絲般的聲音傳來,似隱隱風聲、似低低飲泣、似微微嗚咽,他一下睡意全無,真切的風聲從門縫鑽了進來,同時鑽進來的,還有馬燈微弱的光芒。他靜靜躺着,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響起,接着是「吱呀」的開門聲,接着有沉重的腳步離去。懷稀聽見了母親的咳嗽聲,沉悶低微,明顯是用手捂着嘴。懷稀豎耳側聽,母親朝他走來,母親躡手躡腳,輕輕推開他的門,幫他掖了掖被子,將他露在外面一隻手放入被窩。黑暗中,母親站了好久才悄悄離開。他的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母親顯然是多此一舉。就在母親離開後,懷稀在被窩裡用指頭在手掌心摸了摸,沒錯,是濕的,是母親的眼淚,是她低頭掖被子時落下來的。一股冰涼頃刻傳遍了他全身,有人來家裡了,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來找母親?母親流淚了,肯定是受了委屈,受了委屈的母親為什麼不反抗?他的心思,如黑夜漠風,瘋狂遊蕩。懷稀尿意全無,或許,他壓根就沒有尿,只是黑夜裡的秘密把他喚醒了。他仿佛是窺見了母親的秘密,這秘密卻是一座巨大的山,他無法看清,卻結結實實壓在心頭。

懷稀變得不愛說話,母親想開墾一塊菜地,他便在鹽鹼地上勞作。土地干硬板結,他引河水浸泡,上面白花花一片。菜地上的水很快被蒸發了,他就把土壤再翻起來,再澆水,如此反覆,他的心思也如菜地,不停地翻湧起莫名的情緒。菜地種上籽,長了苗,綠了葉,收穫了,地里光儘儘的,一根草也沒有,他的心卻堵得慌。這期間,他一有空,就獨自在紅柳灘閒逛,一團團紅柳,墳墓般鋪向天的盡頭,幾條季節性河流,針線似的把大小不一的紅柳灘縫補在一起。縱橫間,紅柳灘成了一座謎宮,謎宮裡時常會露出一些殘骸,恐怖陰森,令人顫慄。

懷稀就像是菜地里的籽,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母親不知道,少年的懷稀已被秘密所困擾。有天他鼓起勇氣問:「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們還有親人嗎?」馬燈在風中明滅,母親說:「你還小,再等等,我就告訴你,」

他不認為自己小,他認為母親在搪塞。

懷稀忽然板起臉說:「這是推諉麼,這肯定是推諉。」

葛蔓忽然流下了眼淚,看來,懷稀真的是大了,可是,大了的懷稀能明白髮生的事情嗎?她說:「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等親人,找親人。」

懷稀壓根不信,他懷疑母親是個壞女人。

母親倒顯得無事的樣子,坦然收拾着日子。剛入九月,天氣冷了起來,地里的白菜、蘿蔔、土豆豐收了,足足可以吃半年,懷稀幫母親搬回家,堆放在外房,居然堆了半房間。母親冬儲了部分,便將另一部分送人,懷稀把菜挑在肩上,挨家去送,東一家西一戶的,兩天下來,他肩膀都磨破了。散落的住戶,大多是前些年逃難來的,也有一些牧民,學着壘起干打壘,他們冬天開始定居,開春後再趕着牲畜遠去。還有一些人家,是來來往往的軍人們,他們才安下腳,家裡的人就找了過來,有的還拖家帶口,來的人中有的為了生活,也開始墾荒種地。

最近,有拿槍的人馬來回巡查,時不時還到家中打探情況。每次來人,母親都非常客氣,有問有答,一臉平和。

來人問:「可見到形跡可疑的人?」

母親回答:「沒有,人來人往,沒發現有什麼不正常。」

「有沒有陌生人來你家?」

「沒有,無親無故的,誰會來。」母親回答得很肯定,神態也很自然。一旁的懷稀,心裡愈發糊塗,明明有人來過,明明形跡可疑,母親怎麼掩蓋呢?他再觀察母親的表情,還是老樣子,看不出任何異樣,好似真的從沒有陌生人來過。

她在說謊!懷稀堅信不疑。

有天深夜,懷稀一激靈醒來,聽到呼呼的風聲,隱約有門低微的吱呀聲。他翻身下床,咚咚向外屋跑去,到門前時,他害怕起來,門虛掩着,有渾黃的一豆光亮鑽進來,好似盜賊似的寂然無聲。虛掩的門哐哐叫了兩聲,隨即又野貓逃離般靜寂下來,在馬燈晃蕩下,映出一個人影,但稍縱即逝,懷稀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內心悚然,事情真切地發生了,又似什麼也沒發生,難道是幻覺?母親從堆滿菜的房間走來,關切地問:「怎麼了?」

懷稀用手指指門:「有響動。」

「是風。」母親溫柔地說,「去睡吧!」

「我去尿尿。」懷稀說着話,腳步沒移動一絲。母親來到他身邊,忽然笑着說:「你都是男子漢了,膽子還這么小。」她打開門,風一下涌了進來,懷稀便忐忑着走向茅房。事實上,他一點尿意也沒有。

重新躺在床上,母親如馬燈,溫存地照着他。母親問:「看你怕的,你在門口看到啥了?」

懷稀說:「沒有啥,是風。」

「是風,」母親說,「睡吧。」

懷稀醒來時,外面顯得鬧哄哄的,他探出頭,看見亮晃晃的陽光下,一支隊伍正從門前經過,長長的一列人馬,把地上的灰塵揚了起來,空中頓時瀰漫一團一團的黃霧。隊伍遠去,塵霧不散,待灰黃色的塵霧變得稀薄些時,幾個灰頭土臉的解放軍立在了懷稀面前,他們的面容和表情如初升的旭日,一點點清晰明了。不知何時,母親如同時光般不動聲色地站在他的身後。

解放軍問:「小鬼,多大?」說話時,用手在他的頭上撫摸起來。問話的解放軍身後跟着三個人,看上去很年輕,如果不是寬大的軍裝包裹着,其中一個戰士也就與懷稀相仿。懷稀在心中暗想,說話的一定是個大大的長官。

「十五。」母親謹慎地回答。

「到隊伍上來吧,參加剿匪,今後當家作主,有出息呢!」

懷稀興奮起來,他問:「我能行麼,長官?」

「當然行,只要你願意。」看了葛蔓一眼,又看着懷稀,「什麼長官?我們不搞那一套,我們是人民軍隊,官兵一致,今後就是戰友兄弟。你就叫我常指導員吧。」

一切來得非常突然,仿佛夏日的驕陽天空裡忽然下起的一場暴雨,令母子二人猝不及防,這場雨,尤其讓葛蔓的心也濕漉漉的。少年的懷稀因心懷秘密,正好有種野馬脫韁的解脫欲望,他甚至是賭氣般擅自應允下來,葛蔓潮濕的心開始波濤翻滾。懷稀如同一棵草,一夜之間茁壯起來。那個晚霞滿天的時刻,在初冬的微風中,懷稀穿上了寬大的軍裝,緊接着他又暴風雪般淹沒在急急前行的隊伍里。葛蔓滿腹心思,她想說的話,足足有一水庫的容量,無奈閘口緊閉,無處排放。她只能不停地說:「好好干,相信組織,相信未來!」與其說是對懷稀說,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臨走,常指導員對葛蔓說:「甭擔心,我們就在這柴達木剿匪,有時間我安排葛懷稀回家看你。」常指導員都無影無蹤了,他的話卻積雪群山般長時間不曾溶化散去。葛蔓畢竟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如此決絕地把懷稀送到隊伍上,她放心。懷稀還小,應該有新的生活!當夜,原本溫馨的家恍若一個失去胳膊的人身着寬大的衣裝,總在不間意中顯露出某種空空蕩蕩。黑幕似的夜突兀地墜落下來,葛蔓才想起,該點亮屋側的馬燈了。她希望路過的人,在黑暗中能借一絲光亮,也希望迷失在歲月中的人,能找到回家的路。

懷稀成了隊伍上的人,他由一個孩子一下變成了革命軍人。到了隊伍上,懷稀才感到某種嚴峻,柴達木地區匪幫有八千多人,危險無處不在。這天深夜,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哨把大家從夢中驚醒,頃刻間,大家全副武裝立在了帳篷前,常指導員作了簡單作戰動員,部隊就出了發,懷稀從老兵口裡得知,雖說青海解放了,但馬步芳殘部還有兩千多人竄入了柴達木地區,他們有槍有彈,四處搶劫,企圖獲得更多過冬的物資,嚴重的是,這些人還與新疆逃來的慣匪相勾結,已經製造了多起襲擊牧民的事件。

部隊在黑暗中悄悄前行,懷稀按照安排緊緊跟在常指導員身後,也不知行進了多長時間,部隊在一處沙包後面埋伏下來,大家悄悄準備着,靜靜等候戰鬥命令,前方隱約顯現出幾座稀疏的干打壘,有幾處屋裡有微弱的光,屋外有哨兵來回走動。風從遠方吹來,捲起的沙塵霧一樣四處飄蕩,冷森森的寒氣蛇一樣往懷稀身子裡鑽,他學着大家的樣子,眯起眼,一動不動盯着前方。戰鬥是突然間打響的,伴着一聲槍響,大家一躍而起,聲嘶力竭呼喊着沖了上去,槍聲大作,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只有槍口噴射的火舌,匪徒四處逃竄,一些匪徒紛紛倒地。匪徒來不及作過多還擊,戰鬥很快結束了。連長將大家集合起來,作了安排 ,兵分幾路追擊敵人,常指導員帶領幾個戰士,留下打掃戰場。這次剿匪很成功,因為做到了出其不意,共打死匪徒十七人,重傷五人。懷稀負責看管一名受傷的俘虜,指導員則開始清點繳獲的步槍,意外繳獲了一支衝鋒鎗,大家正圍着看。

俘虜壓低聲音哀求:「你放了我,我一定好好報答你。」懷稀理直氣壯地說:「妄想。」俘虜稍停片刻,想起什麼似的忽然說:「我認識你,你是懷稀。」懷稀大為詫異,他仔細端詳,發現面前這個滿臉鬍子的匪徒的確似曾相識。大鬍子蹬了一下腿,懷稀才驀然想起,這不是東家的兒子麼,他怎麼也是匪徒?

大鬍子喘息着說:「你放了我吧,我們是一路人。」

懷稀說:「你白日做夢,誰跟你一路人?我是革命軍人。」懷稀瞬間疑惑後,心裡又突然陽光穿透烏雲般明亮起來,舊軍閥的軍官淪落為匪,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大鬍子冷笑一聲:「你母親沒告訴你麼, 我們是一路人。」

懷稀壓根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你家就在西寧,你父親還活着,雖然我不知你們為啥不回家,但我曉得你們是西寧人,我多次見過你們,在你很小的時候……」

懷稀半信半疑,有些茫然無措。

「看來,你母親掩藏了她的秘密。你父親是我的長官嘛,因為這,你也得放了我。」

這話,子彈一樣擊中了懷稀,他有些信了,說:「你說。」

「你放了我,」大鬍子試探着說,「你母親是我長官的小妾,你是我長官的兒子,我們才是親人,你跟着他們搞不出啥名堂,他們搶去的東西,我們還會奪回來的。」一絲月光這時擠破了天宇,凝望着廣闊的大地,一切顯得朦朧起來,懷稀有些虛幻感。這當口,大鬍子一躍而起,迅疾逃去。躍起時,他順手從馬靴里掏出一把手槍,懷稀還沒作出反應,槍聲響起,幾乎同時,他被人拽倒在雜亂的芨芨草上,昏暗晦澀的天地間,清脆的槍響將大鬍子撂倒在地。指導員把駁殼槍舉過肩膀,輕蔑地說:「還想逃。」沒人注意到,指導員的左胳膊也中了槍,傷口正張揚着魚一樣的嘴向外吐着血。懷稀不知道這枚子彈如果鑽進自己的身體會怎樣,他不敢設想,萬分恐懼。大家圍過來,七嘴八舌,太沒用了,真慫。懷稀把頭快杵進了褲檔,仍有人說,沒見過這麼遲鈍的,蠢。常指導員捂着傷口,並沒責怪他,只是說:「記住了,對待敵人,不能仁慈,要堅決,勇敢,果斷,徹底,記住了。」

懷稀心裡反覆念叨:堅決,果敢,徹底。念得咬牙切齒。

天似熟睡的人,慢慢醒了過來,腳下的荒沙和枯草清晰起來,戰場清理接近尾聲,懷稀埋掉大鬍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那些塵土頭屑似的散落一地,一下就沒了蹤跡,他正準備離開時,一聲銀鈴樣的哭聲傳了過來,哭聲清脆嘹亮,比藍天更深遠廣闊,他循聲走去,這啼哭似美妙的音樂,把大家召喚了過來,大家紛紛跑來。巨大沙丘後面,一個棄嬰正在襁褓中奮力掙扎,似一輪正欲躍出地平線的紅太陽,懷稀小心翼翼抱了起來……

懷稀一下沉默起來,一個巨大的秘密籠罩着他的身心,他成了網裡的一條魚,無論白天黑夜都無法掙脫那張由不可知的東西織就的大網,那張網結實得讓他透不過氣來,嬰兒是誰?我是誰?母親又是誰?他不停地問着,在追問中,他告誡自已,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高原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別的早,那侵骨的寒氣,在人們猝不及防中來到了。剿匪的任務仍在進行,但似乎沒有前期迫切。這天,行至一處荒原,常指導員說:「懷稀,想不想家?」懷稀也不知到底想還是不想,他望望指導員,又瞅瞅荒蕪的四野,沒吱聲。指導員說:「隊伍上的飯養人呢,你看你都長高了,回家一趟吧,」他用手一指,「沿着這個方向,前面有條河,你順着河流往下走,不遠處就可以到家。」

懷稀揣着忐忑的心往家裡走,世界靜極了,他的心如同曠野,空蕩蕩的。一朵雪從空中飄下來,又一朵雪從空中飄下來,他踩着薄薄的雪,早早到了紅柳灘,他一點也不急着回家,他把自己的腳印一圈又一圈地印在那些紅柳包,他用雙腳在雪地里印出一串又一串的問號。不時有野兔被他的腳步聲打擾,驚慌逃竄。也偶爾飛起一兩隻叫不上名的土雀,撲棱一聲,沒了影子。

陪同他回家的,是連隊的文書,叫林華。林文書陪着他在紅柳灘來回兜圈子,他的懷裡抱着那個撿來的嬰兒。

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死

懷稀抱起嬰兒時,首先抱起的是一件滿是泥污的舊軍大衣,他一層層解開衣服,似是在剝一朵碩大的花瓣,花蕊顯現出來,他看見嬰兒閉着眼,大聲發泄不滿,小臉紅撲撲的,嘴小小的,鼻子癟癟的,沒有眉毛,看上去似乎有些彆扭。他正欣賞羔羊般欣賞嬰兒時,指導員搶了過去。嬰兒成了最大的稀罕,像風捲起的一窩沙塵,在大家懷裡來迴旋轉。

很快,問題接踵而來。

連隊青一色的光棍,哺育嬰兒比攻克一個碉堡、進行一次戰鬥的任務更艱巨,部隊是打仗的,何況當下正在剿匪,帶個嬰兒,成何體統,指導員犯了愁。犯了愁的指導員很快想出了一個辦法,與來自江南塞北的老兵們相比,新兵懷稀為指導員的辦法指明了方向。

懷稀帶着指導員交給的政治任務,向家中走去,天黑了下來,黑夜把那些大大的問號掩埋起來,卻把更大的疑團,種子樣埋在他心裡。家中屋檐下的馬燈,孤獨地搖曳着。

屋外,冷冷的空氣似乎凝固着,世界一片靜寂,懷稀邁着遲緩的腳步,兩條腿如兩座山,兩條腿好似不是他的,沉重而不聽使喚。

屋內,一豆油燈正散發着萬縷溫情。江志濤講着他的過去,有些事情,葛蔓先前聽過,有些她還是第一次聽,無論聽沒聽過,她都如初聽般認真地靜靜地聽,她從不打斷他的訴說,大多時候,他是邊聽邊抹眼淚。當初,葛蔓追隨隊伍而去,江志濤得知時,他正在督促長工們浸料。浸料、發酵、蒸餾,這些釀酒工序是不敢馬虎的,他掌握了祖傳秘方,關鍵時候他還得親歷親為,正因如此,他家的酒因其香氣濃郁、酒味醇厚、入口柔綿、回味爽淨而名聲遠揚。事實上,江家世代釀酒,在他爺爺輩時,已是遠近聞名的大戶。江志濤急急出了門,他循着隊伍行走後的那縷煙塵飛奔起來,他沒來得及揣上一個銅板,也沒帶一件換洗的衣衫,他怕再也見不到葛蔓了,那是他的太陽,落下去似乎再也不會升起來,他的生命將會毫無生機。每個人的心中,都應有一輪屬於自己的太陽,為了那束光,他義無反顧。

誰知,多年後,他見到葛蔓時,是在大漠深處的紅柳灘。那個黃昏,葛蔓踩着天際最後一絲光線去打水,她學着藏民的樣子,將桶背着,慘澹的光將大地浸染得一片蒼涼。遠遠地,她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正在啃荒灘上的草,那人牲口一樣啃着草,她的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她丟下桶,向那人跑去。她扶起那人,那人其實沒有人的樣子,身子薄得如同一頁紙,臉是焦黑色的。他說不出話來,用手指了指肚子,全身顫抖……他餓,他說不出自己餓。

葛蔓面對這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居然沒有認出是江志濤,流下眼淚是因為想起了一句詩:「鴻雁於飛,哀鳴嗷嗷。」繼而,她想起了衛龍,想起了江志濤,想起了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他們混雜在流民的行列中,流離失所,無依無靠,承愛着生命的悲慘和黑暗。

挨過餓的人,更懂得飢餓的滋味。葛蔓飛一樣跑回家,又飛一樣跑到他面前,遞上幾個饅頭。飢腸轆轆的江志濤抓起饅頭,狼吞虎咽起來,他不記得饑寒交迫的日子有多長,那次戰鬥失敗後,食不果腹的日子早成為他生命的常態。稍頃,他將那些食物一掃而光,他望向葛蔓,葛蔓歉意地攤了一下雙手,示意沒了。她的食物也非常有限,日子也是緊巴巴的,這個形容枯槁,顏色憔悴的人,仍死死盯着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葛蔓好奇,瞥了一眼,這簡單一瞥,一下成了驚鴻一瞥,他們不約而同,淚如泉湧!

老天悲憫!老天有眼啊!江志濤吵啞着,哽咽着。面前的葛蔓,不再年輕,枯草樣的頭髮籠罩在她頭頂,每一根頭髮都似一根罪惡的鐵鈎,剝奪了她曾經的悄麗,儘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依然清白如雪。

歲月早讓葛蔓變得舒緩平靜,但江志濤的出現,再次攪動她心海的狂濤駭浪,原本白淨的江志濤,不再白淨,那些白淨仿佛時光般隱藏起來,他變得更加弱不禁風,這個男人,在衛龍沒出現前,也曾令自己心煩意亂、情迷神傷。這個男人,因為自己放棄了一切,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造孽呀!

江志濤告訴葛蔓,為了見到她,為了活下去,在無盡的路途,他啃樹皮,吃野草。一起逃出來的三個人,一次乞討到一片洋芋地,由於長期飢餓,他們從泥土刨起洋芋,囫圇着生吞下去,連咀嚼也省了,只是一會,三人都吃得腹痛難忍,塵土般在地上翻騰起來,吐也吐不出,拉也拉不出,哭喊聲風一樣呼嘯着。天黑下來時,三人中的兩個斷了氣,他們是被撐死的。江志濤之所以沒事,是他不停地搓揉肚皮,搓紅了,揉青了,掐紫了,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就死了,這樣死了,閻王也會笑話的。江志濤說:「老天不讓我死,就是讓我找到你嘛。」

葛蔓涕淚滂沱,說:「你不該啊,放着神仙樣的日子不過,跑出來何苦呢!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錯。」

「我願意,真心愿意,那麼多的苦,見到你後都是值得的。」

江志濤慶幸自己沒有死去,那些行走的日子,那些啃樹皮吃野草的日子,他差點就沒堅持住,誰知道吃草的滋味?吃草意味着將一團沒營養的東西填進肚裡,肚子是飽了,可渾身軟得似一根煮過的麵條,一點力氣也沒有,連坐一下也不敢,就連大便都嘗試着站着完成,任由排泄物往下流,蹲下或坐下,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如果在荒野,有人癱在地上,天一黑就被狼吃掉了。草的纖維過多,沒有油,拉不出,也有人活活脹死。

江志濤告訴葛蔓,他被俘後,直到三九年才找機會逃出來,逃出虎口,他用雙腳在大地上丈量了整整三年才找到蘭州辦事處,可組織不要他了,他想不通。辦事處的人告訴他,當時全軍覆沒,曾經對被俘虜的人員有規定:一年歸來收留,兩年歸來要審查,三年歸來則不留。他徹底絕望了,他在黃河邊久久徘徊,渾濁的黃河水嘩嘩奔涌,嗚咽着尋找遠方。有次一閃念,他跳了下去,先是嗆了幾口水,他在浪里冬天的樹棍般翻滾了幾個跟頭,接着就身不由已地隨着濁浪旋轉,在沉入河底的危難時刻,他忽然想起了葛蔓,想起了故鄉……心一下又有了寄託,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鑽出水面,他獨自在黃河邊落寞地度過了一整天,我跳進黃河又怎樣?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衛龍的叮囑和信任,也給了他活下去的力量。有個乞丐好奇地看着他,他趔趄着,沖乞丐苦笑一下,說:「水不好喝,全是沙子。」他的話,又似自言自語,「想開些,好好活!」

從此,江志濤的雙腳繼續丈量凍土大地。群山中,他開始行走,走廊南山,托勒山,俄博山,疏勒南山,哈爾斜山,他的身體如一片樹葉,輕輕飄蕩。黨河南山,日月山、拉脊山。土爾根達坂山,柴達木山,阿爾金山,賽什騰山,綠梁山,錫鐵山,他如同一塊破碎的雲,在大地的天空中變幻,一會山樑,一會山谷,一會半山腰。阿爾格山,崑崙山,可可西里山,烏蘭烏拉山,祖爾肯烏拉山,唐古拉山,他追隨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朝前,只要能見到葛蔓,他願用一生的時光去抵達。在南山口,他看着漫無邊際的紅柳墳,對身邊的一塊石頭說,我快找到她了。沒完沒了的路途,他對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株草都這麼說。

江志濤說:「原本我是不相信這支隊伍的,因為你信,我才信。」

葛蔓說:「你是對的,怎麼能跳黃河呢,那不是坐實了退卻主義,軍閥主義,右傾機會主義麼?」

江志濤說:「是的,我活下來,就是要弄明白,我們走的不是錯誤路線。」

「是不是錯誤路線不好說,但我可以肯定,我們絕不是反黨行為,就為這,我們得好好活着,得等到衛龍回來。」葛蔓堅定地說,「你就沒見到衛龍?」

「見過的,各自設法潛逃,又失散了。」江志濤說,「或許,他已不在人世了……」

「怎麼會?他一定活着,我一直相信你活着,你不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也堅信他活着。」

「但願吧,」江志濤說着,用手摸了摸胸口,那裡有一塊懷表。懷表是衛龍贈給他的,衛龍臨死時握着懷表想親手交給他,但力不從心。衛龍想將懷表塞進他手心,想說他想聽到的話,但他實在沒有力氣說出來。許久之後回憶往事時,江志濤覺得自己懂了衛龍,懂他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這個他長時間深深詛咒的男人,令他心潮起伏,五味雜陳。江志濤不敢告訴她衛龍去世的消息,她會傷心的,她受那麼多的苦難,再不能經受任何苦難了。他相信時間是最好的藥,會醫治一切的傷痛。

那個陽光慘白的晌午,江志濤和衛龍相遇了,被俘後的初次見面,他們被編在一起,為商務隊修路。馬家軍修路一方面是為了長途運輸需要,另外是可以向國民政府索要築路經費,至於路修多修少,是次要的,正好用俘虜作作樣子。江志濤老遠就看見了衛龍,他湊過去,兩人只用眼神閃電般作了交流,然後無語。他們這是第二次見面。為不引起看守人員的注意,數日裡,他們彼此無語,偶爾只用眼神碰撞,所有的話,其實都用眼睛說了,嘴巴顯得多餘和不可靠。他們心照不宣,都在醞釀、等待,伺機行動。

江志濤記得第一次同衛龍見面的情形。當時,是衛龍新婚第三天。衛龍找到他,直直看了半天,把他約到野外。江志濤很意外,衛龍不僅提着一瓶酒,而且還有幾樣小菜,奢侈得如同反動派的官僚。衛龍把酒瓶遞給他,變戲法樣從褲兜里又掏出一瓶,用牙咬開蓋子,兩酒瓶一撞,先自咕咚一大口,江志濤禮貌性地喝下一小口,衛龍說:「革命歡迎你!」江志濤說:「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革命。」衛龍知道葛蔓是江志濤的准戀人,如果不是自己。衛龍把目光從江志濤身上移向遠方,曠野一片靜寂,無數條羊腸小路如傷疤般縱橫着。

「一路辛苦了!」

「我願意。」

兩個大男人似乎無話可說,似乎又成了兩棵紮根在大地上的樹,一陣長久沉默。

「干。」

「干。」

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聲響,猶如一層海浪,徐徐擴散。一個高大的男人,一個瘦弱的男人,吹衝鋒號似的,咚、咚、咚……把各自的酒吹下了肚子,酒量很好的兩人,不一會就顯得不勝酒力,四眼相對,醉意蒙蒙,兩個人像兩塊石頭,大地一樣安靜無聲,他們一肚子的話,全讓酒給淹死了。很晚很晚,衛龍站起身,用手重重拍了拍江志濤的肩膀,說:「對不起了!」江志濤噴着酒氣說:「她願意,是你的福氣。」

衛龍向營地走去,才走出幾步,身後傳來江志濤的聲音:「你要好好待她。」

他迴轉身,再次用手拍了一下江志濤的肩膀,這次拍得很輕,說:「你放心!」

這個如墨的黑夜,江志濤決定告訴葛蔓一直不願接受的事實,這是多少日子以來,他思來想去,反覆同自己鬥爭的結果,他不能欺騙和隱瞞,不能讓她活在無望的虛幻等待中。

衛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就是在修路途中。那時,衣衫襤褸的他們在苦難的築路工地上有些時日了,身邊的人,每天都會有病倒的,時不時還有人死去,有累死的,有病死的,有打死的,有槍決的。他們吃不飽肚子,干着苦力,但一刻也沒放棄周密偵察和詳細謀劃,只等機會來臨,灰塵僕僕的路修到了清海湖畔,商務隊1000多頭氂牛整裝待發,一條河給了他們機會,倒淌河給了你們暗示和方向,沿河的蘆葦正瘋狂生長,人只要隱沒其中,天上的鷹也發現不了,現在要做的是繞開看守,瘋狂奔跑一程,或者牧畜一樣蠕動,然後平靜地潛伏到草叢中,不動聲色就可大功告成。天公非常作美,居然黑雲滾滾,頃刻又是電閃雷鳴。意外也是這時發生的,那些被俘的血性的軍人們,也看到了難得的機遇,不約而同,他們用手中的鍬、鏟、鎬、筐襲擊氂牛,大地瞬時黑雲滾滾。醞釀已久的行動,被徹底攪亂了,衛龍臨危不懼,當機立斷,拉起江志濤淌水狂飛。炸雷般的吼聲仍在耳邊迴響:分散跑。那是衛龍的一聲大吼,把氂牛群吼炸了,把人群吼炸了,把零散的看守炸得暈頭轉向。他們順利到達了蘆葦叢中,槍聲如豆,密集響起,此時的蘆葦叢現在卻成了最危險的地方,拼命匍匐向前的,還有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志,還有臨時抓來修路的工友。這時,恐懼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急驟清晰起來,江志濤氣喘吁吁,落在後面,奮力爬在前面的衛龍折轉身,爬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瘦弱的手,連拖帶拽,冷冷的雨伴着風胡攪蠻纏,馬嘶聲和着槍聲,越來越近,江志濤明白自己是一個帶泥水的包袱,這樣下去,自己走不了,衛龍也走不了。他想掙脫,但衛龍的手太有勁,衛龍提着他的後衣領,提着一隻瘟雞似的。江志濤風箱般吼吼地喘着,讓衛龍放下自己,這時的衛龍卻是聾子。終於跑出蘆葦盪,一座山卻橫在面前,霧氣把天地攪在一起,沒有路,沒有方向,江志濤看見舉着長槍、揮着馬刀的馬家軍山洪般蜂湧而來。完了,江志濤累得如一癱泥,他長嘆一聲,仰躺在地,雨還在下,烏雲在眼前翻滾,天塌了下來。

命!這是我的宿命,他感嘆。再也見不到葛蔓了,他的心如同被鋼爪揪着,疼,鑽心的疼!他的眼睛模糊起來,恍惚間,他看見葛蔓朝自己款款走來,她的笑還是那樣的甜,她身後是一地山花。他努力想看真切些,可怎麼也睜不開眼,無邊無際的昏沉和困頓猶如傾盆而下的雨水,一點點,一點點將他淹沒,世界陷入漆黑之中。

呼嘯的子彈將他從昏迷中喚醒,他的身體在不停地抖動,幾縷枯草一樣的頭髮也在他眼前抖動,越過頭皮,他看見了風的樣子,兩條腿猶如風一樣擺,自己似乎也成了一陣風。好一會他才明白,是衛龍扛着他在攀跑。他們到了山底。他們到了山腰。他們接近了山樑。他們到達了山頂。江志濤緩過神,說:「放下我,快放下我。」話音剛落,他真的被放到了地上,準確地說是從衛龍的肩上摔到了地上。衛龍是不想放他下來的,實在沒辦法,衛龍扛不住了,他如一棵枯朽多年的大樹一頭載倒在地,順便把江志濤給放倒了。江志濤爬起來,本能地往山下跑,可衛龍沒動,他跑到衛龍面前,大聲喊:「快跑啊。」他覺得衛龍累了,這境況,再累也得跑啊!衛龍依舊一動不動,江志濤伸手拉時,發現衛龍眼是閉着的,他的嘴角有一縷暗紅的血,他的胸口正汩汩流着血,他的左胳膊在流血,他的兩條腿在流血,他的渾身都是血。江志濤用力搖了搖衛龍,沒有反應,世界一下安靜下來,江志濤感到自己似一縷月光沉浸在無邊的夜色里,到處飄落着某種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死亡氣息。江志濤試圖扛起衛龍,就像他扛自己那樣跑起來,跑得遠遠的,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他懊惱不已,恨自己沒用。我怎麼這點力氣也沒有?那衣食無憂的好飯好菜都吃到了哪裡?他拖着衛龍往前挪,不遠處,一條黑色的河流正呼喊般散發着美妙的喘息。

江志濤使勁拽衛龍,拽身子,拽胳膊,拽手臂,拽手腕,拽手掌,終於拽動了,衛龍輕握的手鬆動開來,江志濤發現了一串銀色的鏈子。一聲馬嘶在耳邊響起,一個黑洞洞的槍口眼睛般向他尋來,追兵近在眼前,生死攸關,迫在眉睫,江志濤一激靈滾下山坡,他感到自己是枚土坷垃,沒有目標由上而下地翻滾,直到身體「啪」地濺起水花,他才夢幻般醒來。他成了一灘水,在河裡坦然地向下游飄去,他變得從容起來,真是命不該絕啊!他的手心裡緊緊攢着那塊懷表,他感到那是衛龍鄭重交給自己的,他仿佛聽見衛龍在山頂大聲喊:「找到她,照顧好她!」這時,江志濤的眼淚河流般滾滾而下!

曾經,他恨死了那個當兵的人。生死關頭,反倒是他救了自己。

起風了,高原的風總是沒完沒了,如同那些往事,糾纏着讓人無法理清。江志濤愛憐地望着葛蔓,她也看着他,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好幾次他想從懷中掏出那塊懷表,但怕她無法接受。葛蔓依偎過來,輕輕擁抱着他。這一抱,江志濤到嘴邊的話如飢餓中忽然撞上一叢大漠中的沙棗囫圇吞了下去,他用臉頰在她頭髮上摩挲,絲絲白髮正在頭上肆無忌憚地茁壯成長。她的路還長,她應該開始新的生活。

「回老家吧」,江志濤說,「在出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有一種直覺,他還活着。」

她不死心。多少次了,每次勸說,都無濟於事。她希望着一個結果,她等待着一個結果。

事實上,希望和等待就是一個結果。江志濤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葛蔓說:「你搬過來,我們一起等,一起找。」

江志濤點了點頭,現在,他隱姓埋名,成了一名進出藏送貨的運輸隊員。他說:「走完這一趟,我就陪着你,再也不分開了。」他緊緊擁着她。

更深人靜,江志濤才從屋中出來。風拍打着大地和萬物,嘈雜聲幽靈般四處遊蕩。牆角的馬燈,發出微弱的光,如同一汪水不停地抖動着。寒氣刀子似的直往脖子裡鑽,江志濤裹了裹衣服,驀然覺得,所有苦難的過往,都是人生的恩賜!他獨自在暗黑中佇立,久久不願離去。

意外就是在這時發生的,心頭溢滿幸福的江志濤才走出幾步,一聲清脆的槍響並將黑暗擊穿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栽倒在地。

懷稀追了過來,瘦弱的江志濤躺在地上,像是一件空蕩蕩的衣服。他的嘴翕動着,卻沒有一點聲音。懷稀的心咚咚作響,他茫然若失,虛弱不堪。在看見那個隱約的人影時,他一下變得堅決果斷起來。他用行動向那次悻悻而去的人證明自己不是懦弱無能的人。江志濤倒下的那一刻,有灰塵如驚弓之鳥四散開來,他跑到跟前時,已經聞不到灰塵的味道,瀰漫在空中的全是血腥的味道。不遠處不可一世的雪,面對棉被似的浮塵顯得力不從心。

葛蔓一片樹葉似的飄了過來,在風中晃動了幾下後,終於還是跌落在地。馬燈灰黃的光,投下一地淒涼。這馬燈連同它的光芒總是讓懷稀感到深久的不安,如同一口枯井,幽暗而隱秘,漆黑中吐露着無窮的廣闊,又如同花香的氣息,看不見摸不着但又無處不在。

懷稀不明白,是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掩藏着太多不可知的秘密?一連好幾天,他試圖安慰母親,可所有的話都太輕薄。母親握着那塊懷表,倦縮着身子,如同一塊石頭深陷汪洋。

「他是匪徒麼?」

那天,埋葬完江志濤,懷稀鼓起勇氣,怯怯地問。按母親的意思,他將這個人埋在了紅柳灘,在無數個巨大的紅柳堆面前,江志濤的墓簡陋而微小,擱在廣袤無邊的鹽鹼地上,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甚至比不上風吹來的一堆沙丘。但懷稀知道這個死去的卑微的人,在母親心中有着不可估量的厚重。他知道自己幹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他是你的親人。」

懷稀有些意外,他以為母親不會回答的,正如母親那天從槍聲中甦醒後舉起的右手,她想扇他耳刮子,臨到跟前又突然剎住了。他想知道更多事情,但母親只告訴了他這一句。他不敢正視母親,短短几天,母親的頭髮白了一大片,好似夏天的一場大雪,突兀的闖入他的生命中,那刺眼的白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他透過往事,那些飢謹的路途和苦難的時光,深切感到母親的人生中一定遭遇了一場又一場寒冷的雪。

「他從哪裡來,來幹什麼?」他哽咽着!

「他是你的親人。」

親人!懷稀似乎被子彈擊中,有種火焰般的灼痛。無邊的空曠中,他仿佛是被狂風颳起的石頭,踉踉蹌蹌,一些不清晰的往事,再一次在戈壁中蒼涼。

「他來自故鄉?或者,他,是我的父親?」

葛蔓仿佛是株紅柳,靜默中固守着厚厚的沙土,她所有的話語,樹根一樣在黑暗中頑強延伸,面對懷稀時,卻是波瀾不驚,不動聲色。

他望着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裡血色一片。

「他是你的親人。」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獲得母親的寬恕,他恨死了自己一時的堅決果敢。母親如同一片浩大無邊的森林,茂盛的枝葉密密麻麻,但僅僅幾片單薄的樹葉就遮蓋住了他的眼睛。他有太多的問題,他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知道母親不會告訴他,母親只是在想告訴他時才告訴他,不想告訴時問再多也沒用。他非常難過,也非常沮喪。

明天,懷稀將返回部隊,無數的疑團,烏雲般包圍着他。母親一直面色嚴峻,暮靄沉沉。黑色的油漆把天地統統刷了一遍,沒有一星光亮,屋檐上長久堅守的馬燈,不知何時熄滅了。懷稀取下來,把玻璃擦拭乾淨,加上燃油,重新點亮。幹這些事情時,母親靜靜地看着他,她的懷裡沉睡着他送回的嬰兒。恍惚中,懷稀仿佛記起,這馬燈是有生命的。母親說過,世上萬物都是有生命的。懷稀試圖理解母親,她一定是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傷痛,所以才不願提及,他選擇原諒,他知道強求的結果可能導致污跡斑斑。母親也是一個柔弱的血肉之軀,想到此,他忐忑不安。母親抱着孩子來回走動,顯得惴惴不安,而當她凝望襁褓中的孩子時,她的神情又有了一絲羞赧和快意,她們是那樣的親密無間,懷稀心裡就氣泡似的冒出幾縷嫉妒。

「你要走了,這孩子叫懷璐吧!就當你妹妹。」

「好的,我記住了。」懷稀應聲。

「死去的人叫江志濤,來自遙遠的南方,他不是你父親,但對於你來說,他跟你父親一樣親,」母親開始講述關於江志濤的往事,「他是個好人,是故鄉的人,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母親的舉動令懷稀詫異,他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走近江志濤,也知道了一些母親雲煙般模糊不清的事情。母親最後說:「你的親人埋在了這裡,這裡就是你的故鄉。」說這話時,母親面朝紅柳灘。母親的話,讓他有了一種漂泊感!這天之後的許多時光里,懷稀開始一個人在古老而孤獨的時光中獨自跋涉。

「對不起!」

懷稀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頭,起身離去,他沒有回頭。他滿眼淚水,嘩嘩流淌,他怕母親看見!他不知此時的葛蔓,眼中早已是風暴中的一片汪洋,驚濤駭浪。

葛蔓看着他的身影在荒漠中塵土的簇擁下,一點點蒼茫起來,直至淹沒在強紫外線的光照中,她才掩上門。關上門的那一刻,驚天動地的號啕聲像是千軍萬馬奔湧起來!

人究竟在尋找什麼

時隔數日,懷稀匆匆推開了家門。

葛蔓發現,他像是拔節的莊稼,一下躥高了,看上去身體更加壯實。她趕緊張羅做飯,懷稀制止了,他抱起懷璐,用雙手舉在半空中搖了搖,說:「部隊有任務,來不及了。就是想家,不放心,順路看看。」懷璐發出呀呀的笑,似微風中的小鈴鐺,短促地響一下,悅耳;風一來,又響一聲,清脆,徐徐韻律久久不散。她正蹣跚學步,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她水汪汪的大眼,不停轉動,滿是好奇。

看着兩個孩子,葛蔓的心有種冰雪融化的潮濕和溫暖。寒暄幾句後,懷稀放下一盒軍用乾糧,向母親告別。葛蔓握着他的手,說:「隊伍上的事要緊,你走吧。」雙手卻是越發地握緊了,生怕一鬆開,他會兔子似的逃跑。最近,她老是惦記他,莫名地為他擔心,吃得好嗎?穿得暖嗎?苦不苦?累麼?有沒有危險?有時夜裡忽然就醒了,卻再也睡不着,她在心裡笑話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瞎操心。她還生怕他誤會自己,怪罪自己,苦難和死亡已經造成,他們都是自己深愛的人,這山一程雪一程的人生,她不願活着的人在心裡裝上太多的事情。

懷稀說:「這次任務急,是到西藏參加平叛。」

懷璐抱着懷稀的腿,仰着小腦門,看着他,小嘴一動一動的,一絲透明的口水沿着嘴角滑了下來。葛蔓鬆開握着懷稀的手,抱起她,拭去口水,眼淚流了出來。

「媽,別難過,照顧好自己。」

這孩子,長大了,懂事了,知道體貼人、牽掛人了。有時間,該告訴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是難過,我高興,你都成大人了,看看你這身板。」

葛蔓遲疑着從懷裡摸出一樣香囊似的東西,塞進懷稀手裡,說:「這個,留在身上,品相不太好,還能用。」

懷稀有些迫不及待的打開,是塊懷表,圓形,厚質金屬上泛着白色的光,一些花紋磨損的痕跡清晰明了,銀色的鏈子失去了光澤,雖然看上去有些陳舊,但潔淨的亮度表明用心擦拭過,抑或一直以來持有者都精心收藏保養。懷表是溫熱的,帶着她的體溫,表明她的珍視,聽她鄭重的語氣,他就知道這表非同尋常。他不知這表背後,有着怎樣的故事。

葛蔓懷抱葛懷璐,看着懷稀有力的步伐一點點消失在飄帶一樣灰塵僕僕的路上,那路飄向聳立着的滿頭白髮的高山,最後飄向白雲,直達天穹。

天還是一副冷冷的面孔,然不覺間,春天來到了,紛紛細雨,濕潤了光陰。這天,葛蔓刨了些紅柳根,晾曬在空曠沙地上,一冬的柴快燒完了,她得提前備些,碎碎的日子得往前走。葛懷璐拖着一根根的枯枝,儼然是個小大人,她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有些裸露在外的白骨,葛蔓看一看,挑揀幾根埋掉,紅柳包下不時有累累骨頭被翻出來,葛蔓重新埋葬的是人的骨頭,而散落在荒野中的卻是駝骨、馬骨、羊骨、狼骨、驢骨,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動物骨頭,骨頭上有古老的氣息漫潰在空中,提醒過往者生與死的界限。不遠處,江志濤的墳塋與星羅棋布的紅柳包融為一色,如沒有切膚之痛帶來的深刻記憶,怕是不會記得的。葛蔓走過去,長長嘆了口氣。說好要陪自己一起等待另一個人的人,現在卻忘乎所以地酣睡着,什麼也不管不顧。你怎麼說話就不算數呢?你一走,一個夢也不託,還生氣呢?咋這小氣。她真希望再見他一面,她想親口告訴他心中的歉意!

「媽媽不是好孩子,媽媽哭了。」葛懷璐稚氣的童音如一朵早春芳香的花,把葛蔓喚回乍暖還寒的現實。

「璐璐,媽媽沒哭,是頑皮的沙子不小心跑進了媽媽眼裡,你看,沙子還鑽進了你的鞋襪和衣服里。」

葛蔓把璐璐摟在懷裡,她這才想起,好長時間沒有懷稀的消息,從西邊傳來的全是平叛的好消息,她既欣慰又擔心,一顆母親的心總是仁慈不安的。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璐璐快三歲了,這個孩子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諸多計劃,終止了她無畏的奔波。我到這世上,是來製造苦難還是來償還罪孽?還有那麼多的事沒有做,陡然人到中年,不再年輕,她感到緊迫不安,有些事現在不抓緊做恐怕今後就做不成了,她把目光投向遠方,無垠的空蕩中似乎有一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風雲變幻,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真切,廣闊的往事似她身體的一坨肌肉、一塊骨骼、一條經絡、一汪鮮血,無論她怎麼掩飾,都不曾遠離,都真切地圍繞着她。

我一定要找到他,她堅定地對自己說。

葛蔓領着懷璐,開始新的尋找。幼小的懷璐,無比開心,因為每天都可以見到不同的場景,遇到不同的人。仿佛一夜之間,四面八方的人都湧入了這塊不毛之地,紅柳灘周邊,大量的部隊開始進駐,各類千奇百怪的軍車駛來,食品加工廠、各類磨坊、新開辦的商場,還有八一學校,如雨後春筍,冒了出來。

年幼的葛懷璐,在短暫的興奮之後,隨之而來的是睏倦和昏沉,一出家門,一到有人的地方,母親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母親與任何一個陌生的人可以聊上半天,毫不掩飾對她的疏忽,好多次,她在母親的背上號啕大哭,母親依然與人滔滔不絕,根本不在意她的乾渴和飢餓,她感覺自己是母親身上一件無關緊要的衣服。高寒如同給萬物施了魔法,一切都在瑟瑟發抖,葛懷璐短暫的人生閱歷,無法理解大自然強加給自己的缺氧,她感到的只是無所適從的難受。有一天,懷璐從夢中醒來,看見母親手中拿着一根白森森的骨頭,她歪着小腦袋琢磨了半天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她感覺白色的骨頭似一根冰雪凝結成的棍子,不停地發出寒氣,讓人膽戰心驚,她嚇得大哭起來。

母親說:「不怕,這是死駱駝骨。」懷璐不曉得,母親勸她不害怕,其實她自己害怕,只不過各自的害怕不一樣。她害怕的是一根骨頭,母親害怕的是荒原上的狐、狼、熊、野狗,這骨頭成了母親的拐杖,支撐着她緩慢而執著的前行。懷璐在白骨陰森的氣息中來回搖晃,她在似睡非睡中,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顫慄。

葛蔓在固執的行進中,越來越力不從心,她不似是走在地上,而是走在天空中,全身雲一樣輕飄飄的,仿佛一不小心,會被風颳得無影無蹤。

這天,葛蔓來到一條河谷面前,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河對面半山脊,一些運輸車輛捲起一股股黃色的灰,有人趕着一群負重的駱駝走在土黃色灰霧中,這場景似一場奮鬥的畫卷,原本應該是熱火朝天的,高寒、缺氧、亘古凍土卻使得寂寥和淒清取代了熱氣騰騰。葛蔓在河邊洗了一把臉,將一塊饅頭塞在她嘴邊,她不吃,她想吐。葛蔓自顧自地啃着饅頭,饅頭仿佛是石頭,硬得磕牙,每咬一口都有白色的粉末從嘴裡飄出。無數白色的鳥上下飛舞,遮住了半邊天空,河水裡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不遠處,白色的雪斑駁游離,一些身穿軍裝的人正在冰凍的土地上用力揚鋤揮鎬。母親走向那些人,問:「這是哪裡?」

母親的行為讓人充滿狐疑。

「你要去哪裡?」一位鬍子拉渣的壯漢走過來,陳舊的軍裝顯示出老兵的身份,他淡灰色的棉襖後背上泅着一團水跡,「這裡是燕石坪。」

「燕石坪是哪?」

壯漢耐心地說:「再往前走一百多里,可能就到唐古拉山了,翻過去,就屬於西藏。」

葛蔓有些不甘心地問:「現在是啥時候?」

「現在是中午。」壯漢望了望天空,天空藍得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葛璐也望着天,她感到天在旋轉,隨後,就沉沉睡去。

葛蔓搖了搖頭,想起什麼似的,又點了點頭,「幾月份?」

「七月呢。」

葛蔓暗暗吃驚,不知不覺,她在路途奔走了三個月,時間咋過得這快呢?除了凌亂的腳步,她依然一無所獲。數日的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她的身體似一片雪花一樣飄墜而落。

「喲,她背上還有個孩子,衛生員,快,衛生員……」伴着雜亂的聲音,一群戰士圍攏過來。

葛蔓醒來時,正在一輛大衣法上如簸箕里的豆子顛來倒去的。她趕上了一個運輸車隊,除了大衣法,還有嘎斯、躍進車,有的車還認不出牌子,全是外國貨。那些素不相識的當兵的人救了她們,葛蔓後來才知道,葛璐得了高原常見病,是那種要命的肺氣腫。汽車兵把她捎帶回幾百公里外的駐地醫院,葛蔓唏噓不已,人頑強的生命力,超出了人本身的想象。幾天後,病床上的葛蔓睜開眼,欣喜地看見懷稀低着頭淌眼淚,她所有的疲憊仿佛陽光下的薄霧頃刻散去,看看仍在病床上的葛懷璐,她的愧疚在心頭大雪紛揚。她想坐起來,渾身骨頭似散了架,疼痛得無法撐起她那些瘦瘦的皮肉。

懷稀是回來探親的,母子相見,甚是歡欣。看着人高馬大的懷稀,葛蔓默默告誡自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情走,或許,無謂的尋找真的是一條不歸路,活在當下,是不得已的正確選擇,她不能讓懷稀活得戰戰兢兢。懷稀每天陪着她,忙前忙後,還跟懷璐做遊戲,講故事,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懷稀每次看見母親眼中有些游離不安的目光時,就講自己當兵的生活,他表現優秀,作戰勇敢,獲了嘉獎。

懷稀說:「西藏叛軍對打仗一竅不通。」

葛蔓半信半疑。

「剛開始遭到叛軍襲擊,也很緊張,」他為打消母親的顧慮,說得很認真,「大多時候,叛軍騎着馬,吆吆喝喝的,遠遠的還看不真切,他們就開始放槍,子彈射程根本達不到,我們做的只是架好槍等着,時機一到,一聲令下,就迎頭痛擊,叛軍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掉轉馬頭就跑,一場戰鬥三下五去二就結束了。」

葛蔓笑了。頓頓,她問:「當地百姓呢,對你們親不親?」

「大多在觀望着呢,叛軍也就是少數武裝分子挾裹的部分百姓,大多是非戰鬥人員,戰力弱得很,你甭擔心,」懷稀又想起什麼似的,「藏兵用的是老式武器,步槍,帶兩個叉子,一點也打不准,你看看,我一根毫毛也不損。」懷稀拍了拍胸膛。他沒有告訴母親,藏兵也有機槍,是那種轉盤子的,英國造,給解放軍也造成傷亡,特別是掉隊的戰士,往往凶多吉少。從葛蔓身上,他學會了有些話大說特說,有些話不說,雖然有些話在心裡堵得慌,他也任其堵着,慌着。

他們說話時,痊癒的懷璐睜着好奇的大眼睛,在他們身上巡睃,她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小小年紀,仿佛成天都在思考什麼重大問題。這天傍晚,葛蔓遞給懷稀一根紅色的寬褲帶,是她親手縫製的,密匝匝的針線使帶子綿軟而結實,葛蔓說:「把這個系在身上,你快本命年了。」懷稀有些不解,他不知本命年是何物,看到母親一臉認真的樣子,他沒吱聲。葛蔓親手取下他的軍用褲帶,換上了紅色的褲腰帶。她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要這樣,她以前不信這的,但現在她也這樣做。古人認為,逢本命年時,生肖守護神都會去天庭參拜,這時,對人的保護就會減弱,妖魔邪祟就會乘虛而入,而紅色能去災辟邪。一個母親的心,總是細膩而溫情!

懷稀假期臨近結束時,他拿出一張表,徵求母親意見。原來,他作為幹部苗子,即將報給上級政治機關,是張政審表。在籍貫和父親一欄,還有家庭情況說明欄,他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葛蔓按照自己的意思,告訴他怎麼填寫,如寫到母親一欄中,她示意寫:文盲,長工。父親一欄,寫下:病故。在填寫籍貫時,她猶豫片刻,慎重地寫下:浙江。還是自己親手寫上的。

當夜,葛蔓精心做了幾樣菜,做了手抓羊肉,把連骨羊肉切成大塊,放進鐵鍋加水煮,水沸後,撒去浮沫,加入適量的鹽,再用文火燉。做了牛肉餅,名為餅,實際上是一種丸子,食材為牛肉、魚、雞蛋、豆腐、生粉、姜蔥蒜等各種配料。這是兩個奢侈的主菜,純手工製作,健康營養、色香味俱佳。做了沙蔥和野菜。吃的還有青稞炒麵、玉米面糰子、洋芋角子,還烤了一些土豆,足足有半臉盆,那根本吃不完,她是為他帶在路上吃的。

家裡忽然就有了久違的溫馨。懷稀飯量大,吃得狼吞虎咽,懷璐吃得慢,顯得小心翼翼。

「吃飽了,」懷稀用手摸了摸肚皮,接着說,「有次在行軍路上,有個駱駝客找我討吃的,他一直問懷表是哪來的。」他說得漫不經心,好似只是臨時想起,隨口一說,他補充,「他一直跟着我們,我憐憫他,給了他好多吃的,他還是不願走,一直跟着,可能是覺得吃的東西來得容易吧。」

葛蔓正收拾碗筷,她的手顫一顫,停在空中,索性放下,直直坐下身子,端詳着懷稀,說:「那人多高?長什麼樣?還跟你說了啥?是哪裡人?」

他聽出了母親話語裡故作鎮靜中的迫不及待,他說:「高個,國字臉,臉上有個疤痕,左胳膊只有半截。他跟着走了好長一段路,只是當時戰事急,沒時間說太多的話呢。」

沉默!他們彼此無語,如黑夜裡靜默無聲的時光。

「一個討吃的而已,可憐人。」葛蔓像是自言自語。

「是可憐。」

懷稀走了,他的背影一點點隱退在荒原的陽光里。好久,葛蔓還是痴痴地望着,他有他的生活,他將遠去,他將在某個不聲不響的日子離開自己。葛蔓想,我不能因為鍾情黑夜,而忽視了清晨。我得理性處理好它們間的關係,可是理性上拒絕的事情,總是被情感固執的像一頭牛一樣牽着行走。

葛蔓一如繼往,一有空,她就出門,只是沒先前走得遠,她感到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就在周圍某個角落,就在腳步差一丁點到達的地方。她安慰自己,那個人在跟我捉迷藏,在尋找一個給自己意外驚喜的機會。懷璐習慣了,她悶聲不響,跟着,荊棘載途,無所畏懼。季節總是在輪換中變着鬼臉,冰雪融化,野花開放。天蒙蒙亮,葛蔓起床蒸饅頭,聽到動靜,懷璐一骨碌爬起來,穿好鞋襪,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個塑料製品的小鈴鐺,一塊藍格花布,一條長長的大圍巾。圍巾是懷稀送給她的,她通常用它把脖子裹嚴,那些雪啊風啊沙塵啊就奈何不了。也不知從何時起,懷璐對陌生的場景充滿期待,那些不可知的新奇讓她在不動聲色中體會某種神秘的氣息。上次陪母親路過一條河時,河裡居然沒有一滴水,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可是她分明聽見了流水聲,那流水聲似來自天空,也似來自地下,嘩嘩的水聲至今還在耳邊迴旋,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她渴望再次遇到那條河流。為了保護好鞋子,她還學着母親的樣子,用塑料膜將鞋嚴嚴實實纏住,為的是防止冰雪雨水弄濕。就是她把自己全副武裝整理完畢時,母親也收拾妥當。懷璐對於重新踏上陌生路途,甚至說有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和喜悅。

「你甭去,」 母親看她一眼,接着說,「餓了,鍋里有饅頭,還有煮好的土豆。」

母親的身影如同一道冰冷的閃電,唰的一聲就沒了。懷璐無比失望,她的眼淚一粒粒掉在地上,每一粒都孤獨無依。

莫非母親是精怪?說沒就沒了。懷璐這樣想着,就獨自來到了紅柳灘,漠風發出乾枯的嘶啞聲,似聲聲哀嚎。過去,這裡是塊亂葬地,遷徙的牧民、過往的商賈、戰亂中陣亡者,都埋在這裡。現在,這裡是刑場。每次槍斃人時,總有許多人圍觀,這是小城兩大盛事之一,另一件盛事,就是看電影,看電影以部隊露天的為主,雖說在空曠的地帶,但通常當兵的把好位置占滿了,百姓和牧民只能站在遠處,銀幕比手帕還小,看不清不說,還冷。那孤魂野鬼一樣遊蕩的風,更是讓人聽不見聲音。槍斃人則不同,通常把罪犯押在開闊地帶,而開闊地帶全是低凹處,大人小孩各取所需,選好地形,早早候着。待日近正午,一溜軍車拖着一溜圓滾滾灰柱,飛馳而來,車一停,五花大綁的罪犯被提下車,一字排開。這時,有人指揮統一下達口令,把背上的牌子一摘,執刑人員將槍抵在後腦,隨着「嘣,嘣嘣……」一陣槍聲,人們清晰地看見子彈將鮮活的犯人變成一癱一動不動的爛泥。

血腥的場景,給人們艱苦的生活平添些許樂趣。

若在平日,人跡罕至,空曠的大地,就那麼荒涼着,它在荒涼中等待下一場熱鬧。人血浸染的土地,長滿了野草,紅柳之下,尤以沙棗、芨芨草、駱駝刺最為旺盛,有時鮮紅的血地還盛開出幾朵紫色的無名花,在朝霞和微風的輕撫下,讓人覺得既歡愉又傷悲。

懷璐撿來一根粗大的白骨,往回走。她學着母親的樣子,走一步,在地上點一下。她抱着那根骨頭,在房門旮旯里睡着了。

天如同一塊碳,葛蔓走到家門口,長長吁出一口氣,馬燈還在原處,它好久沒亮了,如同一個被時光遺忘的人,獨自品嘗着苦樂傷悲。她進門後點亮煤油燈,朝床上掃一眼,床上空蕩蕩的,她徑直拉開門,看見邋裡邋遢的懷璐縮成一團,正在呼呼大睡,她將她抱到床上,衣服也沒脫就蓋上了被子。葛蔓精疲力竭,覺得自己快崩潰吧,她揭開鍋蓋,鍋里的土豆饅頭,原封未動。她開始狼吞虎咽,邊吃邊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一晃,懷璐上學了。她上的是八一學校,以部隊子女為主,也有像她這樣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還有部分牧民的子女。不愛說話的懷璐,學習卻是出其的好,那些文字和數字仿佛跟她前世有約似的,給她一種新奇和安慰。學習好的孩子,老師總是格外關注。一天,語文老師吳迪問:「葛懷璐,你爸是軍人麼?」

懷璐保持着一貫的樣子,不說話,搖搖頭。通常來說,學習好的大多是部隊幹部子女,他們的父母有文化,能輔導。

「你母親呢?」

懷璐還是不說話。

吳老師說:「你怎麼總是一個人呢?」說話時,吳老師望向操場上的同學們,操場實際是一片沙土地,平展,廣闊。上課前或下課後,同學們如同牧野上的羊群,不斷鬧騰,要多歡快有多歡快。懷璐在教室里,怕冷似的,一個人靜靜坐着。「中午到我家吃飯啊!」

吳老師把懷璐領回家中時,吳老師的愛人已做好了飯,他望了望懷璐說:「噢,這就是你經常說到的懷璐吧?」

吳老師莞爾一笑,俏皮地說:「你的記性這回是對的。」吳老師的愛人同她一樣,也是支邊到這座小城的,他們的孩子比懷璐大一歲,在三年級上學。吳老師說:「解放一回家就開飯。」他們的兒子叫劉解放。吳老師愛人悄悄向吳老師使了一個眼色,湊到一邊嘀咕:「你不早說,飯不夠吧。」吳老師悄悄聲說:「給我少盛點,一個孩子,不差這一口。」

吳老師走向懷璐,大着嗓門說:「懷璐同學是個才女呢,能背好多詩。」

吳老師說得沒錯,上午上課,懷璐在班裡背了一首《陟岵》,背完後,全班靜悄悄的,都把好奇的眼睛投向吳老師,吳老師也滿是驚奇,她問葛懷璐:「怎麼想起背這首詩?」

葛懷璐低着頭,一幅做錯了事的樣子,「就是隨口背了,什麼也沒想。」事實上,她想起了好久不見面的哥哥,而這首詩,是哥哥教給她的,有好多句子,她至今不知所云。母親葛蔓也多次念叨過。

吳老師說:「這首詩出自詩經,是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開創了思鄉詩獨特的抒情模式……」葛懷璐聽着,似懂非懂。中途,吳老師還說了句:遠望可以當歸,長歌可以當哭。她聽到這話時,忽然有了種想哭的感覺!

吳老師是個好心人,問她父母情況,一問三不知,稍多問幾句話她就不應聲,看着實在是可憐,見天色已暗,就留下過夜。葛懷璐也不客氣,吃過晚飯自己在煤油燈下做了會作業,就爬上床睡了。誰知,睡到半夜,吳老師被一絲動靜吵醒,她坐起身子,居然發現葛懷璐正蜷縮在牆角,渾身冰涼,她趕緊把她抱上床,摟在懷裡。

時間久了,似乎成了慣例,葛蔓一出遠門,葛懷璐就磨蹭着到吳老師家裡,吳老師也從不把她當外人,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樣心疼着。有次,葛懷璐很晚才到吳老師家,她聽見裡面有歡快的笑聲,居然沒有勇氣敲門,很久很多久,她就在門前站着,寒風勁吹,月色清冷。「啊——啾,」懷璐打了個噴嚏。門立馬就開了,吳老師光着腳,把她擁進了房間。葛蔓好幾次提着自己地里的大蔥蘿蔔白菜來感謝,推來搡去的,弄得吳老師反倒過意不去。於是,對這孩子更親了。兒子解放有時不滿,一會摔書包,一會給臉色。於是,吳老師趁葛懷璐不在時,就苦口婆心地數落他一番,解放是個懂事的孩子,吳老師把道理一講,他心裡的烏雲就玻璃一樣透明起來,對待葛璐也像親妹妹似的。

劉解放比葛懷璐大,可怎麼看,都不如葛懷璐壯實。倆人並肩上學時,她比他高出半個腦門。每次看到這情形,手握書本的劉老師就感慨:命苦的孩子,老天都給塊好身板。

常常,吳老師會回一句:「你是顧影自憐吧!」劉老師笑笑,直擺手:你看你,你看你,又說到我身上了。

有段時間,葛蔓沒有出門。自然,蔓懷璐就沒有理由到吳老師家。葛蔓沒出門不是不想出門,而是生病,沒法出門,她臥在床上,懊悔不已,一不小心怎麼就病了呢,眼看有眉目了,這時卻只能躺在床上,她干着急。葛懷璐忙前忙後,又是抓藥熬藥,又是生火做飯,學也沒上,但稍有空閒她會捧上書,把頭埋進去。每次她一拿上書,世界便似一架古老的鏽跡斑斑的鐘,萬物停擺,異樣靜寂。葛蔓見了,又愛憐又愧疚!心想,這孩子,還是朵嫩花芽呀,可不能再經受風霜雪雹的錘打,過了這陣子,再好好補償她。幾天後,病情稍有好轉,葛蔓的心開始地動山搖,她下了床,邁了幾腳,感到有些力氣。索性,跨起包袱,出了門。提着半藍野菜的葛懷璐回到家,發現空蕩蕩的,她的心也空蕩蕩的。她見天還早,就去紅柳灘捆曬枯的紅柳枝,常年做飯取暖,都離不開的,得備足些。

第二天,葛懷璐到校時,遲了到。吳老師看看她髒兮兮的臉,讓她回到座位上。她坐下,沒有如往常那樣取出書本,而似一根冬天的樹,靜默在荒原上,同學們的書早早擺在課桌上,同桌的張小梅舉起手,向吳老師報告她上課沒帶書。全班六十多名同學的目光燈一樣聚集在她身上。

吳老師看她一眼,示意她把書拿出來,她沒看見似的,沒有動。

教室出奇的靜!

吳老師說:「葛懷璐同學,把你的書拿出來吧。」她沒聽見似的,沒有動。

這一刻,葛懷璐比黑板更讓全班同學聚精會神。

吳老師頓一頓,態度更加溫和地說:「葛懷璐同學,請把書拿出來好嗎?」

葛懷璐勾下頭,盯着書包,沒有絲毫要打開的意思。

吳老師說:「不拿書也沒關係,認真聽講也行,同學們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吳老師為她開脫,並開始轉移同學們注意力,這時,葛璐開始打開書包,接着拿出了一樣東西,小心翼翼、端端正正擺在了課桌上。全班一下炸了鍋,有人嚇得大哭起來!

桌上,擺着一個白慘慘的骷髏……

人永遠走在路上

吳老師決定家訪,葛懷璐總是不合時宜,她感到憂心。

落日正在不動聲色中悄然消失,天空僅有最後幾縷灰白,如一片散淡的煙霧。吳老師的腳步是伴着黑黑的夜色同時到達的,她輕輕扣門,沒有回應,用手一摸,發現上着鎖。家門緊閉,似夜色一樣冰涼。

吳老師說:「懷璐,不嫌棄的話,暫時去我家吧。」話說得貼心、得體。

懷璐低着頭,跟着吳老師,一步一趨。吳老師試圖等等她,並排走,說着話,一起向前。但是,她卻明顯慢下來,落下幾步,保持與吳老師的距離。她一點也不排斥吳老師,恰恰相反,吳老師似是無邊雪野里的火,總讓她的心暖烘烘的,可她就是不想走得太近,她覺得自己不可理喻。吳老師納悶,這孩子,怎麼似一口井?

此時,無邊的夜色里,葛蔓雖困頓不堪,心情卻是格外舒暢,她找的人,有眉目了,而且,剛剛擦身而過。這都是懷稀給予的動力,她確信那個臉上有傷疤的人,就是衛龍。在無數次空洞的尋找中,她如山谷里的風一樣無依無靠,可突然間,這風就跑進了洞穴,消停下來。她感到自己不再渺小、虛無。

起初,葛蔓向西寧方向尋找,沿着那些土石路,她來到香日德,到處打聽衛龍的下落,很多人都搖頭,沒聽說過這個人。她打算往回找,碰巧遇見一個牧民,他說在醫院裡見過衛龍,她匆匆找到香日德醫院,醫生肯定地說,是有這麼個病人,不過,他的病不重,拿了點藥,走了,國防身體唷,壯得跟牛似的,不礙事。現在青藏公路沿線正在大建兵站,原先的不毛之地,顯得熱火朝天。醫生沒說朝哪個方向走的,葛蔓閉上眼,在心裡許願,然後開始原地轉圈,自己也不清楚轉了多少圈時,下口令立定,睜開眼,有條路在面前延伸,飄飄悠悠的,沒有盡頭。她邁開腳,向前走。幾天後,她信心滿滿地到了諾木洪,一群正在建房子的兵直搖頭,表示不知道,葛蔓解釋,說是前幾年老是趕駱駝往西藏送糧的駝隊,駝隊倒是聽說過,但通常只跟兵站打交道,不來這裡。葛蔓再一問,才知這裡是監獄,或者說正在蓋監獄,根本不是兵站,她又走向兵站,好在兵站不遠,才十幾里地。兵站的同志告訴她,駝隊的人他們都熟,打聽誰,儘管說。

葛蔓說:「衛龍。」

兵站的一個老同志說:「衛龍,就是臉上有條刀疤的衛龍?」

她說:「是的。」

老同志告訴她,衛龍早在十幾天前就走了,估計早到香日德了。

葛葛一想,壞了,我才從香日德過來,正好跟他錯過了,正好南轅北轍。葛蔓找到牧民,說要雇一匹馬,牧民看她一眼,問:「誰騎?去哪裡?」

「我,香日德。」

「就你?」牧民望了望不遠處嶙峋的山路,搖搖頭,牧民壓根不會相信她的話,就那身子骨,能走遠路?還騎馬,馬要是知道也會笑話嘛。牧民仔細打量她一番,怎麼看,怎麼也不像,他揉一下眼,睜得更大,面前這個女人,既不像軍人,又不像商人,更不像牧民,倒像是書院裡的先生,她要騎馬趕遠路,他不信。經過討價還價,葛蔓大方地拿出了僅有的最後的銀元,牧民緊握銀元,臉上掛滿陶醉般的笑容。

跨上馬,葛蔓一揮鞭,馬剎那間變成了一股風。

葛蔓是在黃昏到香日德的,理所當然,她撲了空,可以肯定的是,衛龍的確幾天前在這裡待過,只不過,有人說是隨零散的駝隊走了,有的人說是開着汽車走了,有人說他是老百姓,有人說他是軍人,說的人言之確確,他們都堅信自己見到的衛龍就是她要找的人。葛蔓信心大增,她已經很累了,與要見的人相比,她一點不覺得累,她覺得幸福。與她相比,馬差遠了,馬累得奄奄一息,可憐巴巴地望着她。葛蔓讓馬喝飽水,蹬上馬鞍,繼續前行,走出不遠,她困意沉沉,迷濛中路邊突然跳出幾個人,一句話沒說,將她掀倒,一頓拳腳後,牽着馬逃了。

葛蔓喘息着爬起時,星光滿天,大地靜寂。

沒有馬,葛蔓比那馬走得更快。馬累得如同細腳零仃的耄耋老嫗,即便不被劫擄,恐怕也無法繼續腳下的路程。走着走着,天就亮了。陌生路途上的陌生女人,總是如鮮花招引蜜蜂般招來好奇的目光,不時有人好奇地問:「來幹啥?」

她虛弱地說:「我找一個人。」

人們異口同聲地「噢,噢」起來,以此表示理解。也難怪,衛國戍邊的軍人、油田勘探者、農建師的隊伍、運輸物資的車隊駕駛員,他們皆別離故土,帶着火焰般的熱情,來到高原,一來就紮下了根。革命理想大於天,為了革命他們忘記了一切,包括年邁的父母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兒女,而家人並沒有忘記他們,一些妻子時不時大膽地闖進荒原。

這天,她問一位汽車兵:「前方是哪?」

汽車兵說:「都蘭,還有幾十公里,就到都蘭。」

葛蔓再也邁不動雙腿,還有幾十公里,那距離,遙不可及。她看一眼無窮的遠方,大夢初醒似的跌倒在地,兩三天的路程,她現在的樣子,怎麼完成?可是,就是到了都蘭,衛龍在嗎?他到底在哪裡?想到此,悲從心起,淚流了出來!

「你是找部隊上的人,還是找油田工人?」

「我找一個叫衛龍的男人,過去在駝隊當差。」

男人,衛龍!汽車兵自語似的撓了一下頭,仿佛腦袋是個倉庫,隨手一抓就能挖出一件心宜的禮品。汽車兵可憐她,說:「上車吧!」

車一起動,似一葉孤舟,顛簸起來,加上發動機呼喚般的轟鳴,葛蔓昏睡起來,她太累,而且滿懷悲傷。

日頭偏西時,她終於到達都蘭。都蘭,蒙古語,意思是溫暖,想到在這裡可能見到心愛的人,她的心無比溫暖,精神為之一振,勁頭又上來了,她想,衛龍,我找得好苦,我走了這多年的路,把幾輩子的路都走盡了,如果再找不到你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想到此,她的淚簌簌而下。衛龍,如果你在都蘭,就在兵站里等我吧。

到了兵站,並沒有見到衛龍,不過令她驚喜的是,有人告訴她,衛龍跟人狩獵去了,就在後山。葛蔓激動起來,她三步並作兩步,匆忙趕去。心長了翅膀,腳步卻不聽使喚,她一遍遍在心裡呼喊:衛龍,你在麼?你真的在麼?你心裡要是有我,就在前面等着,或者突然出現。

果然,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人。葛蔓感動得流下了眼淚,老天顯靈了啊,那人扛着一頭獵物,遠遠走來,風在他的身邊席捲起紗縵似的薄霧,飄飄忽忽。葛蔓看不真切,愈是看不真切愈是瞪大雙眼,興奮、激動、感慨,她無法寧靜片刻。有人說,那個人就是衛龍,你看他拎槍的姿勢,還有昂首闊步的樣子,錯不了。多年不見,她是越看越像,那長長的雙腿,那高揚的頭,那甩動胳膊的姿態,千真萬確是衛龍啊,她覺得一生都是在等這一天。

「哎,餵——衛龍,有人找你。」有人替她呼喊,聲音如同一枚炮彈,打破靜寂的空曠,驚起大地上的灰沙,灰塵又如鳥一樣飛翔。

她看見,衛龍朝呼喊的人揮了揮手,腳下的步子明顯加快。

無疑,他真的是衛龍了。葛蔓的心,激動得如同擂鼓!

「喂,喂,」葛蔓喊起來,她使盡渾身的勁,大聲喊,可是一張嘴,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卻如同一朵朵的雪花,輕飄飄,無聲息,「衛龍,衛——龍。」才喊出口,她的身子雪花一樣飄落在地,她太虛弱,整個人單薄得如同一片樹葉,徐徐飄零,人倒下了,目光沒有倒下,她一直盯着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她盼望的那個人,幾乎是生命的全部。這一刻,她感到連空中都挾着愉悅的氣息。有多少年,她沒有聞到空中的芬芳、清冽!

看山跑死馬。衛龍朝她走來,半天也沒走到跟前,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也不敢眨一下。

衛龍站在了她面前,他沒有表情,也不說話,不停地流淚。他老了,鬍子如一團野茅草,把嘴都堵上了。葛蔓喊:「你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呀!」他就是不說話,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她終於看見他開始揮動雙手,想要表達什麼,她這才發現他的嘴一直在說話,只是她聽不見,他急得只好用手勢來比劃,希望她明白,可她更不明白,他慢慢變得渾沌起來,慢慢融入到夜色一樣的灰霧中。葛蔓焦急地呼叫,直至連她自己也聽不見呼叫聲。

但是,這一切便不真實。

乾渴、飢餓、奔波、麻痹使她變得像是一條患了狂犬病的狗,無意識中,產生了幻覺。

好心的汽車兵,餵她幾口水,她才清醒。她繼續用目光搜尋,衛龍正闊步走來。她真切地聽見說話聲。

「哎,衛龍,有人找你,是個女的。」

「怎麼會呢,我不認識啊。」被稱作衛龍的男人回答。

葛蔓坐在地上,她伸長手臂,說:「是我,你是衛龍麼?」

男人站在她面前,扶起她,說:「是我,我是魏龍,你是誰?」

葛蔓怔住了,眼前這個男人,也叫魏龍,但不是要找的衛龍。

她再一次絕望!

哭,除此,她不知自己還能幹什麼,她委屈得淚流滿面,所有的期待、希望、找尋、奔波,所有的思念、懷想、追憶,全然失去了意義。多年來,支撐她的那種信念,如同一座崩潰的雪山,呼嘯奔涌,摧毀一切。

「快,快送到醫院,」雜亂的聲音飛鳥般在空中抖動着翅膀,「她昏倒了,快叫衛生員,衛生員……」

葛蔓被汽車兵抬着,向兵站跑去。

恍惚間,葛蔓覺得被人捆綁着,她掙扎,但無濟於事。她想喊,但胸悶、氣短,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她身體不斷抽搐,在虛幻的世界裡遊走。她看見姐妹們一個個被扒光衣服,如綿羊身陷狼群,遭受最原始最野蠻的撕咬和蹂躪,腥紅的血,慘不忍睹,浸染了天空和大地。接下來,先鋒隊的姐妹一批批被活埋,在敵人手中,成了「女俘」的她們,比牲口更為悲慘。葛蔓在經受一系列虐待和苦難後,活了下來,幸運地編入馬家軍的樂隊。每天一集合,手提大馬棒的指揮官會挨過修理一番,沒有理由,也不用藉口。第一天,樂隊集合完畢,她身上挨了兩棒,頭上挨了一棒,這才是開始。負責的士兵掃一眼,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提了起來,然後扭轉着向石頭牆上撞,撞一下是個大肉包,只幾下,鮮血淋淋,面目全非。而且,不能哭,這是他們的規矩,哭會帶來更殘暴的懲罰。當天夜裡,有姐妹就死了,是吞下鋼針和皮帶扣死的。葛蔓也想死,死卻不是件容易的事,看守盯得緊,他們不停地折磨、屠殺、活埋,卻不讓想死的人立即死去。

葛蔓只能當牛作馬,除了無休止的打罵體罰,她還得洗衣服,干勤雜,做清潔,餵馬匹。婦女先鋒團沒了,全軍覆沒了,一切都完了,她萬念俱灰,開始絕食。那夜,一同的姐妹爬到她身邊,斷斷續續地說,最黑暗的時刻之後光明就會來到,要設法逃出去。鼓勵她要鬥爭、要活着、要報仇、要迎接新中國的到來。那可憐的姐妹當夜就死了。葛蔓咬咬牙,惡狠狠地吃起來,吃的是豌豆麵糊糊。冰涼的糊糊湯,火炬般燃起她生的欲望。

做苦工,受凌辱,遭鞭打,無盡的苦難如同風中波浪,一層層推進,沒完沒了,無始無終。

這天,看守的士兵一改往日的暴虐,顯得有些溫和地問:「誰在紅軍里當過護士?」

沒人應聲。看守又問了幾遍,仍沒人應聲。

看守為了完成任務,用手一指,說:「你,你,還有你,出列,還有你,出列。」

一共六人,葛蔓也被挑了出來。她們被送到陸軍醫院,服侍馬家軍傷員。她每天洗繃帶、搞衛生。每天吃兩餐,小饃饃或糊糊,外面雪花紛紛,她們身着單衣,腳上沒有鞋,睡的是土炕,沒有被子,寒冷和飢餓野獸似的齧啃着每個人。姐妹們私下商量,要儘快聯繫上組織,設法逃脫。姐妹里有個營長,叫薛梅,有天夜裡,她把大家召集起來,研究逃跑計劃,她說:「婦女抗日先鋒隊打沒了,但我們還在,我們就是希望,我們就是未來,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她勸大家一定要看到光明,要堅定信念。末了,她說了計劃。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薛梅被抓了回來,拷打了一夜,清晨又吊在一棵枯楊樹上,讓所有被俘人員參觀,參觀完後又被集合在樹下,看着幾個彪形大漢把薛梅放倒在地,剝光衣服,把手掌按在樹幹上,用長長的鐵釘釘進去。所有人都傷心落淚,低垂着頭,馬家軍用皮鞭抽打,讓大家抬起頭,威脅如有不抬頭者,將一同釘在樹上。當大家抬起頭時,看見薛梅身上澆滿了油,接着被點上了火,呼呼的火焰散發出濃煙一剎那把人間變成了黑暗地獄。

黑暗中,她看見掛在旗杆上軍長的頭顱,看見被綁在大炮筒被活活轟死的師長,看見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的戰友……活埋、槍殺、扒心、割舌、剖膛,人性中最惡的殘忍遮蓋住了天空中的陽光。

不久,葛蔓被分配給一個軍官做小妾,時間不長又做了軍官小妾的丫環,再經過一些時日又被賞給一個馬夫做妻子,最後又被轉賣多處。

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在被淹沒的寧靜中,葛蔓翻越馬廄,開始奔跑。她光着腳,石子硌着、枯枝插進腳掌,全然沒有知覺,她瘋了!瘋了的她只有一個信念,跑出去,一直往前跑,跑得越遠越好,跑不動了,她就開始爬,哽咽聲伴着他身體拖出的印痕……

「醒了,快看,她醒來了!」

葛蔓從別人的聲音中醒來,她飢腸轆轆。

幾位解放軍戰士站在她的床前。「你都睡三天了,」一名解放軍說,「醒來就好。」葛蔓感到自己好似沸水裡的麵條,軟綿綿的。有人端着碗走來,坐在她的床前,她看着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怎麼是你,」解放軍說,「你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還沒認出來。」

葛蔓仔細想,仍想不起來。「阿姨,我是林華。」林華說,「就是去過你家的林文書。」

葛蔓這才想起是林文書,她想說話,虛脫得無力張開嘴。林華說:「躺着別動,先休息。」順便用勺子給她喝碗裡的稀粥,「阿姨,你在夢中一直哭、抽噎,還喊,你是擔心懷稀麼?」

葛蔓又躺了兩天才下地挪動腳步,腳仍是腫的,早沒了腳的樣子,身上傷痕累累,如同散了架。她雖然仍滿懷憂傷和失望,但感到欣慰的是,有了懷稀的消息。懷稀出息了,提了干,而且由原來的部隊轉隸到兵站工作,再也不用在青海與西藏間輾轉,固定下來就好,人生就圖個安穩啊。林文書現在是都蘭兵站的副站長,他才調來。他告訴葛蔓,懷稀在二道溝兵站,現在是排長,懷稀比他晚一年提的干,他們是一起轉隸的。部隊任務重心轉移,平叛剿匪取得了決定性勝利,邊境戰打得很漂亮,戰事已經結束,大部隊業已回撤,現在工作主要是穩定西藏、建設西藏、保衛西藏。

林文書,不,林副站長告訴葛蔓,懷稀在行軍戰鬥中,也遇到過危險,有次行軍走得好好的,他忽然栽倒在地,隨隊軍醫一檢查,居然是高原性腦水腫,幸好軍醫有經驗,當機立斷做了手術,立即轉到西藏總醫院救治,住了兩個月的院才恢復。有次剿匪時掉了隊,被藏兵圍住,足足在雪地里困了三天,還是常指導員帶着大家營救出來的。還有一次,他連人帶馬滑進了雪原中的冰窟窿里,戰士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救上來,最後還是常指導員的主意,把大家的背包帶連接起來,長度不夠,又把被子撕成布條,硬是把他從墳墓中拉了出來……林副站長說到懷稀的任何危險事,葛蔓的心都緊緊揪着,直到轉危為安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氣。

林副站長看出了葛蔓的擔心,安慰說:「懷稀每次都能虎口脫險,全憑的是勇敢和機智,他是個有福的人唄,甭牽掛,他進步快,是大家的榜樣嘛。」

葛蔓在心中念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一笑,如同穿透烏雲的陽光一下把大家都照亮了,在一片笑聲中,她掛起包袱,起身告辭。林副站長一再挽留,終無濟於事。林副站長聯繫上一個汽車兵,讓他順路把葛蔓帶到格爾木,到了格爾木就到了紅柳灘。格爾木是個兵城,名氣大,是青藏線上進出西藏的重要驛站,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在這裡歇歇腳,休整好後再出發。

葛蔓問駕駛員:「到格爾木多遠?」

「早着呢,有三百多公里。」

葛蔓暗暗吃驚,三百多公里,她不敢想像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如果知道有這麼遠,她會毅然決然地踏上征程麼?

汽車疾駛,揚起高高的塵土,路兩旁的山,沒有花草樹木,光禿禿的,大地上遍布沙子和石頭。五天後的一個晌午,葛蔓到了格爾木,天色灰暗,沙塵漫天,她裹了一下衣服,打算步行回家。她的心急速雜亂無章地跳動,莫名地慌亂起來,擔心有什麼不測發生,這樣一想,她就想到了懷璐,心更是突突撞擊着身體,仿佛要跳出來逃跑掉,這長時間,年幼的懷璐怎麼樣?她深深自責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湊到她的腿邊,東聞西嗅的。格爾木的流浪狗特別多,有傳言說:狗比人多、兵比民多,車比兵多,杆子比樹多。一條狗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但對葛蔓來說,接下來,是驚天動地!

「望望,過來。」一個男人喚着,追着,來到了跟前,他伸手抓住了狗脖子上的繩子,葛蔓不經意地瞥一眼,男人正好微仰着頭,四目相對,平地驚雷!

「蒼天啊!衛龍!」

「葛蔓——葛蔓!」

人死後去了一個比人間更好的地方

那天,一對苦難的夫妻,兩個頑強的生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意外相逢了,他們彼此不敢相信活生生的事實。對方如同一朵鮮花,在沒有感知到來的春天裡輕盈地開放在了面前。他們擁抱在一起,痛哭起來!那條叫望望的狗,興奮地圍着他們繞圈子,歡快的尾巴掃去人心頭的陰鬱。

當夜,這對大苦大難、劫後餘生的夫妻,在詩意而朦朧的燈光下,久久纏綿。

葛蔓一次又一次問:「這是真的嗎?這不是做夢吧?」

「是真的,」衛龍一次又一次回答,「這不是做夢。」

「真的是你嗎?衛龍?」

「是我,葛蔓,是我。」

「你是人?不是鬼?」葛蔓有些不依不饒地問。

「當然是人,有你在,我不能做鬼。」

「你沒有死?這是真的麼?」

「是真的,是真的,有你,我不願死,不敢死!」

他們哭着再次擁抱在一起。他們如同兩隻迷失了春天和草原羔羊,在一塊不毛之地的山崗相遇並重新找回了季節。

葛蔓說:「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吶,就是死,也得看你一眼!」

葛蔓依偎在衛龍懷裡,那厚實的胸膛上有一塊厚厚的傷疤,腹部還有幾塊彈痕,她輕輕撫摸着,心疼的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又撫摸他臉上的傷疤,問:「疼不疼?」

「有你在,不疼。再說,能見到你,疼也值得。」

那次逃跑中,到達山崗時,他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匪兵騎馬追上來,看見江訶正隨河裡的流水漂向遠處,匪兵抽出長長的馬刀,照着衛龍的胸膛就刺了下去,拔出帶血的馬刀,匪兵又用力朝他的頭顱砍去,一動不動的衛龍毫無知覺。不幸中的萬幸,那用力刺下的一刀,距離心臟間如髮絲,而砍向頭顱的一刀,被草叢中一塊隱沒的石阻擋了一下,不然,早已是身首異處。

衛龍是被牧民救下的。傷沒養好,他就開始奔逃,偌大的土地,他無處安身,到處都是搜捕、圍剿、追擊、設卡,每一個身份可疑的人,都可能立馬喪命。他知道,被俘時尚可以吃草根、啃樹皮、喝馬尿、在刺刀和馬鞭下苟且偷生,倘若再次被抓,只能死路一條。他不想死,不能死,他放心不下心愛的人,他還想為戰友報仇。如果可能,他還要得到一個答覆,他需要一個肯定,為自己,也不是為自己。他扮成牧民,裝成瘋子,流落成乞丐,躲過一次次阻隔。他堅信,在這塊慈悲的大地上,光明總有一天會到來,憑着這種信念,他一次次虎口脫險,一次次化險為夷。終於,熬到了新中國成立。原想,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開始新的生活,但叛軍的罪名,讓他變成了啞巴。好在,他心中還有一份牽掛。

尋找葛蔓,成為他生命中的全部。一些有關葛蔓零碎的消息,鼓舞他不停地走下去。

甘肅、寧夏、青海、西藏,廣袤而慈悲的大地,以苦難的方式,讓衛龍開始了漫長的跋涉,成全了一個男人無堅不摧的意志。高寒、缺氧、冰川、雪河、沼澤、斷崖,步步驚心,直到有一天,他隨着駝隊行走。不久,他成為駝隊的一員,響應毛主席「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要求,開始送糧,後來又被一個叫慕生忠的將軍招收到修路隊,才安穩下來,他掩藏身份,在將軍的帶領下修青藏公路,這一修又是七個多月。青藏公路修通後,慕生忠才肯讓大家離開,不願離開的,可以去駝隊,可以到部隊院子裡做雜活,他繼續留在駝隊運糧,但駱駝死的死,傷的傷,沒多久,就喪失了運輸力。隨着汽車部隊的調動,駝隊也解了散。

衛龍身體自由了,生活卻沒有着落。一次,他偶爾看到了那塊熟悉的懷表,原本有些心灰意冷的他,一下精神振奮!當夜,衛龍躺在無邊的草原,伸展四肢,望着深邃的星空,已經是盛夏,絲絲涼意仍在肆意遊走,月亮如一張親人的臉龐,凝望着,深情微笑,遠處一兩聲狼的嚎叫,提醒着大地的寧靜和美好。這一刻,衛龍淚流滿面,一個無頭蒼蠅般東奔西闖的人,一個不停廝殺逃亡的人,那活着的不多的願望,終於有了線索。

一個平常的夜,也可以充滿柔情蜜意。衛龍踏着月光,開始行走,他已經忘記了方向,從那夜開始,他不再由方向帶領。他像是晴天的萬縷陽光,或是雨天裡的陣陣輕風,堅定而任性地向前行走。無數的山川河流,無數的牧場村鎮,不同的場景百般變幻,他長長的腿不停地揚起灰塵,一次次消失在路的盡頭。後來,衛龍邂逅了被俘的女戰士梁慧,她先前在羊毛廠做苦工,逃出後隱姓埋名,嫁給了一個牧民,那是個偏僻的鄉村,四面環山,幾乎與世隔絕,她告訴衛龍,撕羊毛,做苦工,受凌辱,這些都不算什麼。

後面的話,梁慧沒說。她沒說,卻等同於說了,衛龍明白,也不往深里說。只是說一些其他人,其他事。當衛龍打聽葛蔓下落時,她肯定地說,還活着,還有個孩子呢,那孩子還是嬰兒時,就是從羊毛廠秘密轉移到她手上,然後由姐妹們協助,從陸軍醫院逃出去的。無疑,葛蔓活着。衛龍一刻沒停,如一匹不知疲倦的馬,風馳電掣地奔騰起來。終於,他遇到了那塊懷表,雖說戰事緊沒打探到更多消息,但他認識那塊表。他堅信,要找的那個人,深愛的那個人,就在他的不遠處!

其實,衛龍和葛蔓到達格爾木時,坐的同一個連隊的車,只是路上幾天的行程,他們沒有遇見。衛龍本來是要去北京的,他才從青藏線下來,剛到都蘭,心裡莫名就有了萬分不舍,就又折回了身,這一轉身卻撞上了葛蔓,真是老天有眼啊!衛龍懷裡,揣着一張報紙,這報紙讓他看到了一條寬敞的大道,他沒有理由拒絕。這報紙讓他找到一個救贖的機會。

連日來,他們掩着門,說盡了一生的情話。

這些天,衛龍幾乎把報紙的事情忘記了。

衛龍牽着葛蔓的手,說:「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說着就從懷裡掏出一張舊報紙。

葛蔓說:「有你在,就是最好的消息。」她多年不看報了,一張舊報紙,能有什麼好消息?她想起了懷璐,這個可憐的孩子,也不知這些日子怎樣了?她有些惶恐不安!這時,衛龍把報紙像花一樣呈在她面前,他的手指指向一張圖片,圖片似是蒙上了星星點點的麵粉,不清晰,加上摺疊的印跡,看上去面目全非。

「看不清,」葛蔓說,她接過報紙,向屋外走,伸展到陽光下,仔細看,「還是看不清」。

衛龍說:「你看這標題。」他的手指向報紙上的一行字。

葛蔓看完文字,再看圖片,一下激動起業,大聲道:「她還活着,這是真的?」

「是真的。」

「她真的活着?」

「是的,而且,還是共和國的部長,你看。」說着話衛龍用手指了指文章的標題,又指了指圖片上的人。葛蔓掃一眼,偎在衛龍懷裡哭了!圖片上的人,真的是郭琴部長,悠長的往事大河一樣在他們胸中奔涌!

葛蔓說:「一早就聽到喜鵲叫,這可是多喜臨門。」門外,此時,仍有喜鵲在唱着歡快的歌。

衛龍摟着她,說:「郭部長是個傳奇!見到她,一切都好了。」

「是啊,一切都好了!」葛蔓應着聲,緊緊抱着他,她走過太多的路,她不想再走下去了,她只希望執手偕老,在他的諾言中度過一生。

一高興,葛蔓把好多事都給忘了,當務之急,她是到吳老師家接回懷璐。到這時,衛龍才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女兒,葛蔓告訴他,撿來的。笑容滿面的中午,他們在喜鵲的歌唱和風的蔓妙舞曲中來到了學校,隨行的,還有一條叫望望的狗。開化的大地一派勃勃生機,解凍的河流正引吭高歌。他們手挽手,如同熱戀中的情侶。

敲開吳老師的家門,他們正在吃飯,懷璐整個臉都埋在了碗裡。吳老師熱情地把他們迎進門,讓他們落坐,坐位是汽車的座墊,上面有小破洞,家家戶戶,似乎都有這樣的家具,要麼是座墊,要麼是靠背,要麼是舊輪胎,大多是汽車兵們報廢處理的物品。葛蔓順手的將一個小包袱放在桌沿,那是一塊布料,是攢了半年的布票,添了些錢才從河西商場買來的。吳老師推諉了半天,拗不過,才收下,她連聲說:「不好意思,這多不好意思!」

葛蔓說:「吳老師,你是好人,我求你再幫一次忙。」

「大姨,你說。」吳老師回答。

葛蔓摸着懷璐的頭,有些歉意地說:「還想麻煩你再照看幾天懷璐,我和她爸要出趟遠門。」

「行,沒問題。」

「又得拖累你,別人我也不熟悉,再說,她爸才回來,有些要緊的事得辦。」

「別見外,」吳老師大度地說,「我明白,你們先去忙,懷璐在我家,跟解放也是個伴。」

懷璐瞅了眼這個陌生的男人,這個從天而降的爸爸,他的臉上有條蚯蚓似的疤痕,她看了,就有用手拂去的衝動。這時,一隻蒼蠅飛來飛去的,她揮手去打,蒼蠅敏捷逃脫,懷璐不甘心,她趁蒼蠅落在桌腿上的時機,用力拍去,「啪」的一聲,幾乎同時,她發出了「啊」的一聲。鮮血從懷璐掌心流了出來,她拍上了一玫突出的釘子。衛龍蹲下身,用嘴吮她手上的血,葛蔓連聲問:「疼不疼?疼了吧?」吳老師找來一塊白布條,幫她小心翼翼纏上。

懷璐說:「不疼。」說話時,她仍好奇地望着那條蚯蚓。

衛龍和葛蔓在懷璐眼巴巴的目光中漸行漸遠。

他們結伴而行,一路話語不斷,說個不停。他們的話比道路更綿綿悠遠。漫漫長路,充滿了溫情和詩意!他們在風沙的席轉中來到了納赤台,道路顯得有些虛無,雖一路艱辛,但他們內心明亮地閃爍着陽光,美好的憧憬如同萬丈光芒,照耀着他們義無反顧地前行,他們懷着美好的期待歇息或前行,艱辛以一種溫情脈脈的方式陪伴着他們。

再一個黃昏到來時,他們來到了不凍泉,明天他們就可以到達二道溝了,葛蔓臉上露出了動人的笑容。衛龍用手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頭髮,目光里飽含溫情,她頭頂上原本荒涼的黑髮,忽然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明天就可以見到懷稀了,隨後他們會去北京,找到郭琴老首長。葛蔓有些不放心,她說:「郭琴部長會為我們說話麼?」

這也正是衛龍擔心的,他安慰道:「一定會的,郭部長了解我們。」

葛蔓說:「畢竟,歷史下了結論。」

衛龍說:「壞就壞在失敗的責任歸屬上,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嘛。」

葛蔓說:「那是,居然說西路軍在黃河以西的失敗,是張國燾路線的最後破產,我想不通。」

衛龍說:「張國燾的路線是另立中央……」他沒有說下去,歷史已經作出了結論,這結論,讓所有的將士抬不起頭來。他們的心頭,從此有塊石頭,堅硬、粗陋。寒夜凜冽,風吼吼的叫着,如同一個嚴重哮喘者深久的咳嗽,他們互相依偎,在冰冷的世界裡感受彼此的溫暖。

黎明似厚實的窗簾,拉開後,立馬敞亮起來。他們搭乘汽車兵的順路車,出發了,空氣凝固着,缺氧讓人胸悶氣短,葛蔓有些暈眩,但想到立馬可以見到懷稀,她的心春天的湖水般蕩漾起層層漣漓,她要告訴那可憐的孩子,我不是你最親的人,你的母親在北京,你們可以明正言順地團聚,什麼也阻擋不了,想到懷稀將不再屬於自己,她的心惆惆的。荒山、河流、白雲、藍天,萬物純淨無瑕。前方,二道溝兵站慢慢清晰起來,她感到,大地活生生的,有一股喜悅流淌開來。她抱着衛龍的胳膊,向前走去,他們的腳步是輕快的,不像是走在渾濁的土地上,倒像是走在碧波潺潺的河流里。葛蔓看一眼衛龍,他的心就快融化了,那樣的情深意長,總是令他神魂顛倒,他說:「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葛蔓應聲:「永不分開!」

頓一頓,她想起什麼似的,問:「待會見了懷稀,怎麼介紹你?」

衛龍說:「他又不是孩子,明事理呢。」

「也是,」葛蔓說,「這孩子有出息。」

說着話,他們進了兵站,兵站是幾排土坯房,井然有序排列着,營房不遠處,是偌大的停車場,上行和下行的車水一樣匯聚在這裡,停車場顯得擁擠不堪。停車場不遠處,是波浪一樣的層層山巒。衛龍攔住一個戰士,問葛懷稀在不在。

戰士反問他:「葛懷稀是誰?」

「不是你們站長麼?」

「我們站長姓李,不姓葛」。

衛龍又找人打聽,證實兵站確實沒有葛懷稀,可是,林站長說得千真萬確的,怎麼沒有呢?兵們得知他們是軍屬,還是專門從格爾木趕來的,很是熱情,主動幫忙打聽,看誰認識葛懷稀,因部隊隸屬關係變更不久,官兵們都表示不認識。無奈,葛蔓只好給都蘭兵站的林站長打電話,她把軍綠色的電話機搖了近半小時才接通,林站長得知原委,非常惋惜地說:「懷稀不在二道溝,你聽錯了,他在兩道河兵站。」

掛了電話,葛蔓告訴衛龍:「懷稀在兩道河,遠麼?」

衛龍一聽,說:「遠得很,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衛龍對青藏線是熟悉的,兩道河兵站在西藏境內,從二道溝出發,途中要經過五道梁、沱沱河、溫泉、唐古拉、安多、黑河、谷露、當雄,到了兩道河,再經過羊八井,就到拉薩了,一千多公里呢。

葛蔓說:「就是遠在天邊,也得見到他。」

衛龍說:「不急,我們慢慢來。」他們看得開,這多年都過來了,不在乎一時半會。

天空開始飄雪了,雪似煙霧,籠罩了曠野。

葛懷稀到兵站後,很快打開了新局面。兵站無非是做好接待保障工作,每天主要工作是安排好汽車兵的吃飯、住宿,工作相對單純,但地處偏遠,荒無人煙,條件非常有限,如何讓汽車兵們吃飽吃好,一直困擾着懷稀。好在,懷稀是個善於動腦的人,他發動戰士們,在兵站旁邊的一塊凹地因地制宜圍建了一個羊圈,他還從牧民那裡購些羊,讓兵們輪流放牧,那些羊啃着草不覺間就肥壯起來,懷稀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立馬就可以殺羊改善汽車兵的生活,他仿佛看到了汽車兵們吃得滿嘴流油的幸福。他想,這才是自力更生哪,這好的經驗做法,要是常政委知道了,沒準在全線推廣呢!

最近,天空中的雪如一個愛嘮叨的母親的話語,一張嘴就沒完沒了,大地如同孩子任由愁緒被子似的蓋得嚴嚴實實。羊要想吃上草,就得翻越更多的山走更遠的路。昨天,出了意外,平時按時歸來的羊群,居然杳無音信,那個牧羊的戰士沒有蹤影,懷稀很是擔心。但由於接待任務重,他把這事疏忽了,再說,往常也有這樣的情況,第一天趕不回,荒野里過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來了。這次不同,眼看白晃晃的太陽,都跳到頭頂了,還沒見到一隻羊,懷稀不放心,他安頓一番,騎上一匹馬,挎上槍,出發了。馬是棗紅色的,行在雪野,似一塊蒙上灰塵的旗幟。

懷稀看到稀落的羊群,是在幾個時辰之後。他策馬揚鞭,奔向羊群,沒有看見放羊的戰士小常,羊群正自顧自向兵站方向行走,似乎羊不需要人的放牧,它們在自己放牧自己。而且,只有少許的羊,懷稀以為羊群走散了。沒準,小常正趕着大部隊在後面呢,他想。再走出一段距離,又發現幾隻落單的羊,同時發現雪地里雜亂的腳印,有羊的,也有人的,看上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該不會遇上逃竄的匪徒吧,好長時間沒有流匪的消息。或許,紛紛揚的大雪,將他們逼了出來,畢竟流匪也得吃飯穿衣。

懷稀發現,雪被上有一行字,隱隱約約,他勒住馬,那行字清晰起來:對不起,我沒保護好羊群,有流匪。不遠的地方,小常靜靜躺着,懷稀躍下馬背,跑過去,抱起小常,小常沒有了呼吸,他身上有多處槍傷,血染紅了棉衣,結了痂。小常的面容比雪更白。茫茫雪原,有幾個小黑點正在向更遠處移動,戰士成長起來的懷稀,早被摔打為一名合格的指戰員,他當機立斷,跨上馬,追了過去。追時,他不忘扣動板機鳴槍示警,槍聲穿透了靜寂的雪野,遠處移動的黑點顯得慌亂起來。流竄的匪徒搶劫羊群,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羊群如同風中的雪團,模糊中移動着,偶爾,傳來幾聲槍響。懷稀心中好笑,這麼遠的距離,壓根不在射程內,看來,流匪是驚慌恐懼的。是戰士,就應該戰鬥!懷稀激情澎湃,雙腿一用勁,「駕」的一聲,棗紅馬在雪野中呼呼飄飛起來。

前方,即將到達射程,匪徒的身影隨着羊群,毫無章法地潰逃,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願丟棄羊群。懷稀單手舉槍在馬背上飛翔。這樣的事,趕上了,他決不會饒恕匪徒,一座小山包橫亘在前方,他暗自高興。匪徒急急驅趕着羊群,沿着弧線樣的山腳繞向山後,眼看着就要隱沒在山後了,他雙腿更加有力地催促着風中的棗紅馬。匪徒消失在山後的那一刻,有幾粒零星的子彈樹葉似的從他頭頂飄落。

天空開始暗淡下來,看來,又要下雪了。懷稀快馬加鞭,追到山後,他看見有兩匪徒正在羊群前方,不管不顧地奔跑, 散落的羊群似乎是手握皮鞭的農奴主,正瘋狂地驅趕着他們。懷稀從容不迫,他舉起槍,三點成一線,準星對缺口,深呼吸準備,無意識擊發,「砰,砰,」一個點射,槍聲幽靈般在髒抹布似的天空中哀怨迴蕩。

懷稀載倒在雪地!

遠處,被槍聲召喚的戰士們,正風馳電掣而來。

人巧妙地活着要學會隱藏

懷稀跌落馬背的那一刻,葛蔓的心一陣絞痛。他們剛剛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衛龍扶着她,在路邊歇息,現在是下山,蜿蜒的青藏公路似是一條破碎的稻草繩,伸向無盡的遠方。不知疲倦的風,終於打起了盹,大地一下安靜起來。葛蔓手捂胸口,大口喘着,她說:「我有不好的預感,懷稀這孩子不會出事吧?」

衛龍在寒氣中吞雲吐霧,說:「這裡海拔高,你是缺氧,緩一緩勁,我們再搭便車。」他也是頭痛欲裂,他知道這是高原反應。

葛蔓說:「我感覺特別不好,心,疼得厲害,頭也暈,會不會……」

「我也胸悶,頭痛,來,喝點水,」衛龍把水送到她嘴邊說,「你是趕路,心太急了,甭瞎想。」

其實,葛曼並非瞎想。

懷稀載下馬背,是因為被來自兩側的子彈擊中了,同時被擊中的還有他的坐騎,棗紅馬如一塊褐紅色的布從風中墜落。懷稀剛轉過山腳,已覺察出蹊蹺,但為時已晚,殘匪從潛伏的雪窩中雪狼一樣探出了陰險的腦袋,罪惡的子彈連同兇惡的眼光齊刷刷地射向了他。這是股流竄的叛匪,不僅狡猾,還久經沙場,他們在發現牧羊戰士時,已是杯弓蛇影,他們不想傷他,他們只是為了羊,為了活下去,他們好多天沒吃飽過飯了。但有戰士在,他們就得不到羊,只得冒險。事成後,他們趕着羊,開始潛逃,懷稀鳴槍警告,他們成了驚弓之鳥,短暫的巨大的絕望恐慌後,他們欣喜若狂,因為,懷稀只是單槍匹馬。

那個大雪飄飄的午後,疲憊如山的衛龍和葛蔓來到了兩道溝兵站。常政委帶着他們見到了懷稀,白色的床單覆蓋着他,一動不動。那床單原是懷稀墊在身下睡覺用的,現在他被床單墊在了身下,葛蔓平生第一次認識到部隊配發白單的用途,活着時你在它的上面,死了它在你的上面,這認識讓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常政委緩緩地揭床單,掀開的床單如同冬日裡徐徐上升的太陽,只不過,朝陽帶來的是光明,而此刻呈現的卻是黑暗。葛蔓看見了系在懷稀腰間的紅褲帶,她的身體如同朝陽下狂風中的落葉,狂亂地抖動着。衛龍緊緊握着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她會如鳥一樣飛走。

「感謝你們為黨、為國家、為軍隊培養出了優秀傑出的兒子,你們是光榮的父母,黨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常政委說,「我向上級作了報告,已正式申請授予葛懷稀同志為烈士,你們作為家屬,有什麼困難、要求、願望,只要組織上能做到的,不違反大的原則,我們都會儘量滿足。」

「安葬在紅柳灘吧,這孩子命苦,從小孤單,我活着能時常看看他。」好長時間,葛蔓才回答。

常政委又問衛龍:「作為父親,你有什麼要求?」

衛龍早被常政委的真誠和態度所感動,仿佛懷稀是他的孩子,他一直淚流滿面。衛龍想,是戰鬥,總會有犧牲,這沒什麼,於是說:「感謝革命大家庭培養了懷稀,除了他母親的心愿,再沒任何要求。」

他這一說,常政委用力握住他的手,突然抱着他號啕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如暴風雪咆哮,攪動得天昏地暗,衛龍不能自抑,也跟着痛哭起來。衛龍不知道,那個死去的戰士,是常政委最小的弟弟。衛龍在哭聲中想起久遠的一次戰鬥。

那次戰鬥中,他們打退了敵人一次次的進攻,但部隊傷亡慘重,郭琴不顧個人安危,直接衝到一線增援,衛龍緊隨其後,他們距敵人只有兩百來米,敵強我弱,上級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郭琴不撤,她要留下來掩護,衛龍勸不下,就直接沖向了最前沿。敵人的炮火更猛烈起來,眼看大部隊撤出了一段距離,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衛龍扛起郭琴就跑,累了,跑不動了,就急急放下,轉身開槍還擊。稍喘一口氣,背起郭琴又跑。

郭琴吼道:「我命令,把我放下。」她發着火,還不忘向敵人開上幾槍。

衛龍說:「你是首長,又是女同志,我要保證你的安全。」

郭琴大罵:「戰爭不分男女,都一樣。」

衛龍幾乎咆哮起來:「我死也不能讓你死。」

話音剛落,一發炮彈打來,衛龍閃電般將她壓在身下,自己卻倒在血泊中……

他救了郭琴,也救了她肚中的孩子!

懷稀安葬在了紅柳灘,最想不明白的是懷璐,她不知道死是什麼,但隱約覺得,再也見到大哥哥了,天氣並不寒冷,天呼呼刮着風,她圍着那條圍巾,跟隨一些陌生的人,去了紅柳灘,目睹那個熟悉的人,被人換上一身新衣,毫無反抗地裝進狹窄的棺材,悄無聲息地埋入沙土中,最後變為一個自卑的紅柳包。沒有人哭,大家都沉默着,大家不哭是怕哭聲打破了永恆的寧靜麼?或者,此前大家的淚都哭幹了。往回走時,風颳跑了她的圍巾,她追了好遠的路,才在一根紅柳枯枝上抓住,為了追上圍巾,她還摔倒了幾次,石頭劃破了她的手掌,她全然不覺,那些血慌慌張張的飛濺到衣服上,星星點點,如嚴冬里寒夜梅花,悽美、冷艷!她把圍巾緊緊圍在脖子上,好多天,都不摘下來,連睡覺也圍着,她怎麼捨得摘下來呢?圍巾還在,而那個送她圍巾的人,已經不知去了哪裡!這時,她的淚不爭氣地噴涌而出!

懷璐暗暗恨起了刀疤,她怪罪他,因為他的到來導致了大哥哥的離去。還因為,母親把他稀罕得不得了,每天如膠似漆的,形影不離,沒點正經樣,母親把對自己的好都轉移到他身上去了,她嫉妒、恨!一直以來,懷璐深懷心思。別的同學早都戴上了紅領巾,她沒有。老師說,學習好的同學才配戴紅領巾,她學習好沒能戴上。老師說,光學習好還不夠,還得思想好。她不知道什麼是思想。最近,班裡開始選班長。老師說,成績好的學生才能當班長,她每次考試都第一,她仍然沒當上班長。老師說,光成績好還不夠,還得表現好。她努力表現自己,搞衛生、擦黑板、做值日、收作業,她表現得很好,老師還是沒讓她當班長。她很困惑,不知道怎樣才算表現好。她多麼渴望能當上班長,那怕就一回,在老師走進教室時,響亮地喊一聲:起立,大家在她的喊聲中全體起立。上學的路上,她練習了好多回,但一次也沒用上。

她好失望!

這幾年,大地似乎着了火,把人們的熱情點燃了,大人孩子都在議論遙遠的北京,談論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時激動人心的場面,大家講得繪聲繪色,似乎現場經歷過一般。學校里,有學生給老師提意見,說是跟北京學的,那裡早開始這樣了,這是革命行動。有一次,高年級同學衝進教室,指着吳老師,說她是資本主義走狗,批判她。一向嚴厲的吳老師,被她的幾個學生嚇得面如死灰。他們帶着紅袖標,穿着不知從哪弄來的軍裝,軍裝雖寬大,但被武裝帶扎着,顯得非常神氣,臨走時,有個同學還踢了吳老師一腳,吳老師居然陪着笑臉,似家裡那條搖着尾巴的狗。她忽然非常羨慕!

做人就應該這樣啊,天馬行空,揚眉吐氣,多好!葛懷璐滿懷仰慕。

懷璐跟在他們身後,風一樣,從一處教室到另一處課堂。現在,已經沒人上課了,死氣沉沉的讀書,哪比得上一群人的狂歡?不盡人意的是,懷璐只能是個跟屁蟲,就這,還是看在她搬出骷髏的英雄壯舉上。懷璐慶幸能成為跟班,當小嘍囉也是一種榮耀,她特別後悔在往昔的時光里自己的英雄壯舉太少!若干年後的某一天,人們回歸理性,無法理解,在一個講假話被正義化、榮譽化的時代所作所為。

好幾天,懷璐跟着大家貼大字報、刷標語、參加批鬥會,連家也不回。衛龍和葛蔓找到她時,她正在教室旮旯搗漿糊。

葛蔓說:「懷璐,你在這裡幹什麼,怎麼不回家?」

懷璐頭也不抬,回答:「革命大家庭就是我的家。」

驚愕!衛龍和葛蔓一下愣怔了,相互看看,葛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衛龍耐心地蹲下身子,摸了摸懷璐的頭,說:「革命的路還長,你還小,長大後再參加革命,行麼?」她覺得這話聽起來舒服多了,不似葛蔓,一開口就是質問,是審查,是抱怨,聽着就彆扭、不快。

懷璐說:「我還沒忙完呢。」

衛龍說:「來,我幫你。」說着話,衛龍接過她手中的活,三下五去二就完成了。懷璐不舍地與同學告別,衛龍牽着她冰涼的手,走出昏暗的教室,邁入到空曠的街道上。一行三人,走在風沙飛揚的路上,彼此無語,風太大,沙暴太猛,稍一張嘴,沙石全湧進嘴裡。遠處,一隊人馬,迎面而來,敲鑼打鼓,威風凜凜,那陣勢,比風塵更強勁,比沙暴更猛烈。鑼鼓聲、吶喊聲、呼叫聲,海浪似的,洶湧着,淹沒了一切。他們趕緊閃到路邊,轉身駐足,背向馬路,懷璐好奇的看着遊行隊伍,那颯爽的英姿讓她激動不已。懷璐發現,隊伍走來時,他們不約而同轉身,商量好似的,急急跨向路邊,低下頭,看都不看一眼,相互還用手扶着對方的腰。懷璐最看不慣的,就是他們的曖昧。那條狗,也跟他們沆瀣一氣,早早跑到葛蔓腿邊,不時回頭抱怨幾聲,好在嗓門並不響亮,吠吠幾聲就知趣地埋下了頭。

有一片樹葉和幾根枯草,不懷好意地鑽進了懷璐的頭髮里,衛龍用手輕輕取出來,扔向路邊,樹葉和草一離開他的手,就飛起來,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飛向空中,很快又跌落在地,一落地就開始奔跑,如慣偷,生怕被再次逮着,那種急切和倉皇讓人惴惴不安。

剛到家門口,背後忽然閃出三個人,似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問:「你是衛龍吧?」語氣威嚴,「我們等你好久了。」

衛龍說:「我不認識你們。」

「這不重要」,領頭的說,「我們知道你,且找了很久。」

很久是多久?衛龍和葛蔓有種迷失感!

「家裡談吧。」衛龍把來人迎進門,葛蔓倒上三杯水,然後把懷璐拉進裡間。懷璐人在裡間,耳朵卻在外面,她認真聽着外面的一舉一動。但外面說話的聲音不大,她聽起來就有些不着邊際。

「你是慕生忠的駝工,對吧?」

「是的。」

「五九年,彭德懷反黨軍事俱樂部的事你知道的,慕生忠是彭的黑幹將,這有歷史定論,我們懷疑你是黑幹將的幫凶,有些事希望你對組織說清楚。」調查組的人員說。

「我一個駝工,怎麼會成幫凶,你們肯定搞錯了。」

「那我們提幾個問題,你寫出來,我們再作調查,我們的原則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不放過一個壞人。」

「可是,我不識字。」衛龍說。

葛懷璐一聽,知道他說謊,說謊就是欺騙,他在欺騙組織。近些日子來,懷璐覺得組織是至高無上的,是偉大的、正確的,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衛龍說:「我只是一個跑腿的、出苦力的,能知道什麼呢?再說,上次都說清楚了,怎麼又調查,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

調查組的同志威嚴起來,說:「你要端正態度,我提醒一下,你還是從他們裡通外國說起。」

衛龍說:「他們的事,我怎麼會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是在狡辯,修青藏公路你參加了,修敦格公路你也參加了,對吧?」

「是的」,衛龍囁嚅回答,明顯底氣不足,「但這能說明什麼呢?」

「明說吧,這就是他們反黨和裡通外國的有力證據,一條通往印度,一條通往外蒙……」

調查組的一名同志,瞅了瞅桌上的照片,伸手拿起照片下的懷表,葛蔓一把奪了過來,緊緊捏在手裡。她行動迅速,態度堅決,一副不容冒犯的架勢,照片上的人,一臉稚氣,但不乏英武,嘴角還掛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周正的軍裝定格着過往的歲月。調查組的人,投下驚疑的目光,他們對葛蔓的行為大為不解。

調查組的同志來時踏着風沙,走時踩着星星。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忽閃忽閃,如同眼淚一滴滴墜向黑暗的夜空。

剛掩上門,衛龍就嚷嚷起來,我怎麼會是幫凶?我不是幫凶,我是革命者。他立馬住了嘴,他看見葛懷璐正望着自己。此刻,葛蔓一身憂戚,滿面愁容。深夜,衛龍和葛蔓繼續說話,懷璐習慣了,他們只要一說開話,就會沒完沒了,她好幾次都在他們的聊天中睡去,又在他們的閒聊中醒來,他們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偶爾也說些不正經的話。有次,葛蔓說,你能回來,真好,我現在還以為是在做夢。衛龍說,不是夢,是真的,你永遠是我的牽掛,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每天跟你一起醒來……懷璐偷偷聽着,覺得他們老不正經。

葛懷璐早早起床,背起書包就往外走,衛龍迎出來,說:「你還沒吃飯呢!」

懷璐回答說:「我不餓。」悶頭走出家門,衛龍追出,將兩個窩頭塞進他手中。望望跟着她,向學校走,眼看到了學校,望望停下腳步,轉身返回。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望望開始送她上學了。她回頭時,發現望望也在回頭,她朝望望揮揮手,望望又跑了回來,她把手裡沒吃完的窩頭,給瞭望望。望望歡快地搖着尾巴,把僅有的一點窩頭,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葛懷璐一到學校,似打了雞血似的,亢奮起來。今天,紅衛兵的小將們批鬥了十好幾個老師,老師們一個個低着頭,畏縮成老鼠的樣子,驚恐與卑微在破碎的陽光里閃爍。不時有同學跳到主席台上,手指老師,口若懸河地揭露老師們的罪行,他們是那樣的神氣,那樣受人尊敬。在批鬥吳老師時,劉解放突然跳上台,聲嘶力竭地指着吳老師,說:「我與吳老師劃清界限,我與吳老師斷絕母子關係,從今一刀兩斷,從此重新做人。」他的舉動,受到主席台上就坐的人充分肯定,其中一位被大家稱為馬主任的人,還站起來,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表揚劉解放大義滅親,鼓勵他揭露吳老師更多的罪行。

吳老師看了兒子一眼,紛亂的頭髮如一道黑色的幕布,眼裡是一條黑色的河流,她的手被反綁着,她用嘴吹了吹頭髮,遊絲般的光亮稍縱即逝。世界變得陌生起來。可是,劉解放說完前面的話,居然就語無倫次,他怯場了。接下來,他不知說些什麼,他說:「我,我,我……我,」他立在舞台中央,成了一個沒有節目的小丑。嚴肅的會場,陷入尷尬。葛懷璐的熱情一下被點燃,她學着別人的樣子,雄赳赳跳上高台,昂首挺胸,說:「吳玲這個大特務,她說蘇聯話,還跳外國舞。」

葛懷璐喊出一嗓門,首先是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別人批鬥時,都稱她為吳老師的,只在葛懷璐,直呼其名。就連吳老師,也意外地瞪大了雙眼。

當夜,葛懷璐沒有回家,馬主任得知她還不是共青團員,當場表示要培養她入團,成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懷璐心裡美滋滋的,真要是入了團,就跟那些小將們一樣了,這是多麼激動人心啊!

因為吳老師冥頑不化,馬主任要求帶回指揮部,親自審問。當夜,馬主任獨自審問了吳老師,天亮時,才放她回家。吳老師走出革委會辦公室,沒有回家,她直接走向了學校後面的那條河,那條原本清澈的河,因風沙的侵入,變得渾濁醜陋,吳老師對着河水想了會心思,把身體慢慢偎進了河水裡,她似乎是鑽進一床溫暖的被窩。湍急的水,帶着那些粗暴的沙石浩蕩着奔向遠方。吳老師把自己像禮物一樣交給了河流,人們找到她時,是三天之後,她面容平靜,看上去心靜如水。此前,有人看見吳老師在河邊跳舞,她天鵝般邊跳邊唱,她跳舞唱歌時人們並不在意,誰會把曼妙的歌唱美麗的舞蹈與死亡聯繫在一起呢?傳說,天鵝臨終時發出的鳴聲最美也最悽厲!

葛懷璐的天空一下遼遠起來。她與紅衛兵們在一起,活得風生水起。革委會的馬主任還親切地幾次接見他們,在馬主任的關懷下,她入了團,成為共產主義接班人,她興奮得一整夜都沒睡着,她沒有告訴母親,也沒有告訴那個孫猴子一樣從天而降的所謂父親,他們不懂,一點也不懂,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小日子,一點也不關心革命,他們真是活得不可救藥。

葛蔓的心如同冬天蒙滿灰塵的樹葉沉重地飄蕩着,她迎着風向學校跑,一趟趟的,葛懷璐瘋野得沒有影子。這天,葛蔓再次找到學校,剛見校門,一隊人馬就呼啦啦的邊往外走邊喊口號,葛蔓一眼發現了隊伍中的懷璐,大風呼嘯,一下就刮跑了所有的聲音,她跟着那些還沒長大的孩子,跑了三里多路。她拉住懷璐如同是逮住一隻槍口下的兔子,她風箱似的呼着氣,說:「跟我回家。」

懷璐極不情願地噘起了嘴,隨着母親往家走,她們走在單調而沙塵瀰漫的路上,風沙肆虐大地,葛蔓幾乎睜不開眼,她緊緊握着懷璐的手,默默前行,她感到越來越看不清世界的模樣。她們沒有走向家,而是走到了紅柳灘。葛蔓淚水漣漣,她伏在懷稀的墳頭,哀哀地哭,哭聲中夾雜着含糊不清的話語,懷璐站在風中,她看見風從頭上一層層波浪似的飄過,她還看見葛蔓的眼角和額頭涌動着層層波浪。哭了一陣,母親又在江志濤的墳前哭,她的眼淚泉眼似的,讓懷璐有些不解,人死都死了,哭有什麼用?葛蔓在紅柳灘待了很久,才往回走。懷璐猜測,她是哭累了,不然,她還會待更長時間。葛蔓經常到這裡來,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天,她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個人,懷璐想。

往回走時,葛蔓擦乾淚說:「你要記住他們,他們不甘心啦!」

懷璐停下腳步,心裡不屑地哼了一聲,這話說的,好似誰甘心死掉似的。她覺得,母親一直都是個古怪的人,從小到大。

母親說:「你不能任性胡來,你要好好念書。你要記住你哥哥懷稀,要記住江志濤叔叔,要記住紅柳灘。」

懷璐說:「我在這裡出生,也在這裡成長,我死也忘不了這裡。」她說得有些冰冷和惡狠,心裡卻想,我又不離家出走,看你想得多遠,退一萬步說,萬一我有天真的出了遠門,不還是得回來。

葛蔓聽了,心就如同瓶子裡的水,在顛簸中不安地晃動起來,她感到某些不測繁星似的開始在不可預知的蒼穹中墜落。

葛蔓得知學校沒好好上課,堅決不讓懷璐上學,懷璐說:「還有老師講課呢,我保證不再胡鬧。」衛龍也在一邊勸:「她都保證了,還有老師講課,你就讓她去吧。」衛龍這一說,葛蔓就讓懷璐背起了書包。懷璐想,母親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她對那個男人的話,就像那個男人帶回家的那條狗,說什麼就是什麼,言聽計從,跟個傻瓜似的。

懷璐一到學校,有同學告訴她,馬主任作了重要指示,要求大家當紅色革命小將,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同一切資本主義走狗或反革命作鬥爭,而且,有重大或特殊表現的,將組織到北京串聯,甚至還能受到毛主席接見!

懷璐聽了,心裡如同有一隻大鳥,就有了一種飛翔的欲望!

人的世界有童話的純潔和寓言的不堪

葛懷璐回到家時,發現氣氛不對,平時相互稀罕的兩人,似是鬧了彆扭,各自把頭深深埋進褲襠,似乎他們的腦袋是褲襠里的東西,此時羞愧得無法示人。懷璐往廚房瞅一眼,冷冰冰的,家裡居然沒有一絲活着的氣息。母親見了她,揉一下眼,哽咽着說:「這是咋的了,好端端的世界,怎麼就讓人看不明白呢?」說得懷璐莫名其妙。母親感到自己失態,將她摟在懷裡,不再說話。已成長為少年的懷璐,非常不習慣這樣的摟抱,她掙脫開來,站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衛龍說:「那麼多的大山都翻越了,卻跨不過一個小坎,她不值得啊!」

悲傷潮水一樣在他們眼中涌動。起初葛懷璐以為他們是因為吳老師的死而傷心,吳老師的死,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是越想心裡越是難受,她不敢去想,死了那麼多的人,就讓吳老師與那些人一起被人遺忘,她強迫自己遺忘,但無濟於事,她越來越忘不了吳老師。有些事不但無法遺忘反倒更清晰起來,她記得那次吳老師聽到她的噴嚏聲時,連鞋也沒穿,光着一雙腳,踩在冰涼地板上,無聲無息就把門迅速地打開了,每次想起這些,心裡就堵得慌。

葛蔓說:「她不該這樣,這樣太對不住她自己,也對不住大家。」

衛龍說:「我真後悔呀,應該去北京看看她的,讓她知道我們還活着,或許,她也就能好好活着。」

在他們夢囈一樣的話語中,懷璐才明白,他們說的不是吳老師,是遠在北京的另一個人。她對那個人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北京。北京!多麼神聖的地方啊!

「我們要去北京麼?」葛懷璐問,甚至,她有些迫不及待,內心驀然蕩漾開隱隱的激動。

她看着母親,又看了看父親,然後再看母親。稍頃,母親搖了搖動,母親吐出一口氣,悠悠說:「不去了,沒必要去了。」

同學們都想去北京,她更想去北京。在她想像中,北京是金燦燦的,她希望那些光能照耀自己。

葛懷璐再次到校時,學校居然無比冷寂空蕩。劉解放成了英雄,同學們跟隨他、仿效他,同時響應號召走向工廠走向社會走向更廣闊的舞台,已經沒人上課了。葛懷璐再次感到了以前的那種漠視和孤獨,為什麼是劉解放,為什麼不是自己?她痛恨自己,她坐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心也是空蕩蕩的。她就那麼坐着,如同一枚遺棄的石子,好久好久,夜色似一條黑色的蛇,爬向天空。她站起身時,一個念頭蛇一樣遊動起來。

那天,葛懷璐看見「文攻武衛」戰鬥隊來到家中,二話沒說,反扭着衛龍的胳膊,強按他倔強的頭顱,亂鬨鬨地拖了出去,有人還用巴掌寬的軍用皮帶抽打他,衛龍掙扎着,又喊又叫,「胡鬧,你們這些娃娃瞎胡鬧」,他越是反抗,那些人越是用力。好似他們都在用渾身的力量來證明自己不是娃娃,而是真正的革命者,雖然衛龍比他們還年青時就參加了革命,但革命的路子不一樣。望望咆哮着,奮勇阻擋,卻被人用長長的木棍橫要在腿上,它汪汪着逃向遠處,眼裡冒着火。

懷璐後來回憶時,心裡滿是悲哀,他悲哀的不是自己當了英雄,而是踐踏了真正的英雄,何況這個人還是父親!

被批鬥的主角是衛龍,這個把自己深深隱藏的叛徒、反革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滄桑。衛龍被揪到台上,他目光如炬,威風凜凜,洗得發白的軍衣非常合身,褲子膝蓋處有塊補丁,腳穿一雙千層底的布鞋,但一點不影響他的風度,灰白整潔的頭髮在推來搡去中被造反派弄亂了,衛龍抬起手臂伸出手指馬上捊一捊,平了。批判台上,別人都仿佛是寒霜下低垂着腦袋的野草,而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松,是那種頂天立地的大雪松。小將們折騰幾天後,頭目才出場,大家都叫他司令,司令姓馬,名頭響亮,以前不過是文化單位的打雜工,可他一幹革命立馬就換了個人,現在是如日中天,如魚得水。

葛懷璐不明白,原本和藹可親的馬主任,被人尊稱馬司令後,臉一下板得如同一塊鐵。馬司令僅一米六的樣子,個頭與名頭一點也不配,這一點也不影響他享受和揮霍權力。他仰頭審視了衛龍一番,從鼻子裡輕蔑地哼一聲,「把你的狗頭低下。」

衛龍毫不示弱,昂着頭,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的臉上立馬掛不住了,靠前一步,飛起一腳踢向衛龍,他想踹衛龍的屁股。但是,因為用力過猛,抬腿過高,一跤滑倒在地,台下一陣鬨笑,馬司令爬起來,氣呼呼地說,「不算,重來。」重來後,馬司令抬起的腳,用力踢向了另外批鬥的人。馬司令沒有對衛龍重來,是撞上了衛龍的目光,那目光如熊熊燃燒的兩團火,一下把他烤蔫了。

馬司令被嚇住了,走向主席台時他心裡虛虛的!

他覺得這是個難纏的對手,他是個識時務的人,正因為識時務他才有今天的飛黃騰達。也因為識時務,他必須立威。

衛龍被關在一間漆黑的房間裡。葛蔓來探望,懷璐極不情願地跟在身後。葛蔓一見,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此刻,他遍體鱗傷,連日來慘無人道的折磨使他的的生命正墜向無邊的黑暗深淵。衛龍蜷縮着,臉色蒼白,他虛弱地睜開雙眼,看了眼葛蔓,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們可能又得分開了。」葛蔓知道他話中的意思,他是怕連累自己。

葛蔓哽咽着,傷心無語,淚一顆接一顆往下落。

「看你難受的,回吧,別難過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衛龍故作輕鬆,安慰道。他用手摸索着,顫顫微微的,好半天才摸出一樣東西,遞給葛蔓,那是塊帶血的懷表。他打作精神,故作輕鬆地說:「你回吧,我沒事。一會懷璐放學還得吃午飯呢!」

葛懷璐來時,心裡牴觸着,極不情願,是母親硬生生拉來的。此時,聽了他的話,眼淚一下奔瀉如瀑,她看到高大英武的馬龍變得血肉模糊,如同無邊曠野里的一頭牛被野狗撕破皮毛,正瘋狂啃食着內臟。母親哀哀的抽泣病毒似的感染了她,懷璐一下悲傷起來。她開始後悔!

往回走時,夕陽拉長了她們的身影,一前一後,兩個影子落葉似的在大地上飄忽不定。葛蔓自顧自走着,她感覺自己不是走在大地上,而是走在一片汪洋中。懷璐心懷巨大的恐懼,每一步都輕飄飄的,好似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得無影無蹤。秋天還沒走到盡頭,冬天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冬天!

回到家,天如同被人灑上了黑色墨水。懷璐淪陷於漆黑中,開始自責,很快,她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並立馬付諸行動。她獨自一人,在風的嗚咽中,哆嗦前行,沒有人責怪她,沒有人知道她是始作俑者,但她開始責怪自己。自己種下的果子,還得自己來摘,懷璐這樣想着,淹沒在了冰涼無邊的夜色中。這一夜,居然成為葛懷璐生命中最漫長最黑暗的一夜……

幾天後,淒清的紅柳灘又熱鬧起來。被判處死刑的反革命,叫馬龍!

人們早早聚在紅柳灘周圍,等待一場殺戮。高原最博大亮麗的天空下,一切都顯得空蕩而飄渺,人們焦急待着,仿佛飢餓的人在等待一場盛宴。葛蔓沒來,葛懷璐也沒來,望望來了,望望瘸着一條後腿,嗚嗚地鑽來鑽去,它想跑到衛龍身邊,但人們鐵桶一樣圍着,它過不去。最後,它跑向遠處一塊山坡,吐長舌頭,一動不動地望着五花大綁的衛龍。它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摟着它的脖子說:「咱們一樣嘛,今後就跟着我吧。」

人潮退去,望望低着頭,伸長脖子,沮喪地走向那塊隆起的土包,它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驚心動魄。它看見那些人將衛龍埋進事先挖好的坑裡,還時不時用鍬在土包上拍打幾下,似乎想夯得更實。望望繞着墳包轉了幾圈,它嗅到了衛龍的氣息,可是衛龍始終不肯出來,它有些着急,一着急就流出了眼淚,它實在沒了耐心,就開始用前爪刨土,每刨一下,好像衛龍就向它靠近了一點。它一下又一下地刨着,身後沙土飛濺。終於,它見到了熟悉的主人,它親熱地親吻着主人,但是,主人沒有理會,他熟睡着,面色平和。望望覺得他累了,需要休息,它有些愧疚地低下頭,重新將刨開的土攏在他的身上。月光幽靜地吊在天空,望望衝着淒涼的月光咆哮了幾聲。這裡不是睡覺的地方,怎麼能睡在這裡呢?望望又重新勞作起來,它的爪子摳出了血,可它一點沒覺得疼……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望望反覆地刨土堆土。天亮時,望望趴在墳包上,一動不動,它太累了,前爪斷了幾根,血染紅了墳土,它的腹部鮮紅一片。這個叫衛龍的男人,不要自己了。它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它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要那樣對衛龍。想到此,望望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葛蔓癱在床上,目光呆滯。她手裡緊緊握着那塊懷表,帶血的懷表散發着陌生而熟悉的氣息,幽靈般遊蕩。低矮的房間裡,只有她一人。晌午時分,一聲尖利的槍聲,流星一樣劃破了寧靜。

葛蔓手中的那塊懷表滑向地面,「砰」的一聲,沉重的撞擊地面的聲響如同一枚石子落入靜謐的湖面,恍若飛濺的水珠受到驚嚇,快速飛起後又迅速落入水中。然後,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她知道,那個深愛的男人,永遠回不來了!繼而,她一頭栽倒在地,她在地面沉沉睡去時,床仍在驚恐中顫慄。

懷表掉到地上後,停止了行走,指針所有行走的路程,似一聲悠長的嘆息!此刻,葛懷璐正孤獨地坐在一條乾涸的枯河邊,這是條季節河,沒有名字,河裡沒有水,粗糙的石頭靜靜躺着,一律保持着一種前行和仰望的姿態。這些石頭,中午會隨太陽一起灼熱,夜間又會隨月光一樣清冷,那些石頭在平靜中真切感知着炎涼。天空高遠,純淨得愈發空洞,一些雲朵面色蒼白,不遠處的山脊高聳起黑色的陰影,參差狀態如同一層層醜陋的牙齒。空氣凝固着,世界似乎死去。她把自己坐成一塊冷冰冰的石頭,許久,她不禁伸出雙手,用力抓扯頭髮,想用疼痛證明自己活着,可是她沒有丁點知覺,她把手移向胸口,使勁拍打起來,像是看看心還在不在裡面,還是沒有感覺,她把手滑向雙腿,又扭又掐,皮膚掐出了於紅的血跡,依然沒有任何不適感。那一刻,她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笑意,她想把自己的腦袋搬下來,把心掏出來,把雙腿卸下來,像那些石頭一樣擺在河谷底,好讓下一個季節下一場大水來到時,統統沖走,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昨夜,葛懷璐推開馬司令的門,她說:「馬司令,您一定得幫幫忙。」

馬司令笑容滿面,盯着她,目不轉睛,他端起茶杯,喝水,咽下,說:「不急,慢慢說。」

「求求您,放了馬龍吧!」

馬司令將一塊糖果遞給她,心不在焉地說:「來,吃糖,」順便捏住懷璐的手,她有如蜂蟄一般想抽回,「放了馬龍,這容易,這得看你的態度。」馬司令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葛懷璐想反抗,她也的確反抗了,明顯力氣太小。這時,馬司令把嘴湊到她耳邊,說:「只要你聽我的,我全答應,否則……」

懷璐是在第二天回來的。她感到,有些黑夜長過一生。現在,她立在家門口,她最想乾的只有一件事情,她想偎進母親的懷裡,抱緊她,痛痛快快哭一場。然而,她失望了,她的心空空如也,家空空如也,世界空空如也。她不知道,那些人,把母親也帶走了。葛懷璐如一根麵條溜向牆角。

葛蔓跛着腿,來到了紅柳灘。哭,她一陣接一陣。在這灰暗的日子,她無處可去,除了紅柳灘,這裡是她肉身的家,是她精神的床。她真想如江志濤和衛龍一樣,去另一個世界,但這不是他們所希望的,他們活着和死去都希望她好好活着,靈魂深處,她也希望自己好好活着,這個世界需要她以活着的方式來見證曾經的信仰。至今,她堅定不移地堅信,這混亂和不堪都是暫時的。她記得在最後一次探望衛龍時,他說:「我最放不下的,只有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她流着淚回答,她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談話,「等你出來,我們回老家,開始新的生活。」

衛龍深情地凝望她,搖了搖頭,他知道,所有願望不過是空中一片浮雲,他說:「這一生,我對不住你,害了你。」

「跟你沒關係,」葛蔓安慰道,「你要挺住,這日子會很快過去的。」

衛龍知道自己沒有哪一天。他對葛蔓說:「一切都如雲煙,一切都會過去,過去的會讓你感到美好,所以你要堅強地活着,無論發生什麼事。」

她的淚如散了架的算盤,所有傷心的珠子散了一地,身心也支離破碎。

「答應我,好好活着,現在。」

這是衛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最後的請求。她點點頭,答應了,她說:「我們都要好好活着。」衛龍渾身是傷,靜靜地、深情地望着她,一臉滿足。沒想到,這是訣別!

沙塵如雪如霧,在紅柳灘翻滾。葛蔓哭一會想一會往事,想一會往事又哭一會,她趴在懷稀的墳頭,整個身體似一把握不住的細沙不停地抖動。這時,有風一樣的聲音「嗚嗚,嗚——」傳入她的耳中,她並沒在意,但那「嗚嗚」聲伴着喘息不停地侵入耳膜,她還是沒在意。哪怕是一條兇惡的狼立在面前,她也無所懼,大不了一死,死有什麼了不起?事實上,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那種絕望,已經非常可怕了。

葛蔓虛弱不堪,隱約發現狼時,她一點不意外,這裡原本就是狼的家園,她向狼挪去,她感到腿是兩根木棍,沒有知覺,她曉得腿沒用了,他們打她,日夜不停。他們拳打腳踢似乎不解恨,還將木棒釘上釘子,一下下用力敲在她腿上,要她承認是反動軍官的小老婆,是特務,是叛徒,是反革命,是人民的敵人。她的雙腿被釘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血洞,褲子似乎長在了腿上,她知道所有的過往和傷疤將一點點凌遲般剝開。狼向她發出了「嗚嗚」的喘息聲,不是示威,而是乞求。狼伏在衛龍的墳頭,那不是狼,分明是狗,一條野狗,再近些才看清,不是野狗,是望望!望望瘦成了一張皮,骨頭凸顯,毛髮上的灰土早凝結為一個個的小泥團,掛滿了全身。它的雙眼角各堆着一個小泥疙瘩。望望看着她,嗚嗚呼喚着,如同幼兒呼喚母親。

葛蔓將望望抱在懷裡,一個人和一條狗,比賽似的哭了起來,最後,彼此都沒了哭的力氣,他們緊緊偎在一起,他們被世界拋棄了。此時,葛蔓還懷着僅有的一絲希望,她希望懷璐一下長大,找到這裡,把自己攙扶回家。從昨天到現在,他一直這麼期待着。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過往會給懷璐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甚至會影響她一生。她想,懷璐一定會恨死自己了。恨歸恨,只要懷璐依據她放在桌上的留言找到這裡,她就答應衛龍的要求,堅強地活下去。她在信中承認了自己紅軍的身份,當然也承認了馬家軍小老婆的事實。她在信的結尾寫道:我最愛的孩子,這世上我最親的人,他們說的,有些是事實,有些不是,無論怎樣,我永遠愛你!

葛蔓不甘心!

層層隆起的紅柳墳從葛蔓腳下一直延伸到無涯天際,空曠的大地捧起洶湧的風沙。她記得,江志濤去世時,她為他洗淨了身子。懷稀去世時,她為他穿上了新衣。衛龍去世時,她把他一點點搬進棺材。在紙幡的指引和風的哀號中,她把他們一一埋進紅柳堆,她知道,他們忙碌的肉身在融入大地後,都會接受泥土的溫情撫慰。葛蔓醒來時,新一輪的太陽白慘慘的,望望依然偎在她懷裡,望望一動不動,望望死了,死在她的懷裡。

葛蔓終究沒有等到盼望的人,她告誡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葛蔓知道無法獲得懷璐的理解,她萬分愧疚,畢竟懷璐還是個孩子,一生的路還很長,她是那麼孤單無助,而且還將承受更多的不可知的磨難,這些是自己造成的,想到此,葛蔓又萬念俱灰,她走向河邊。天地沒有一絲風,所有的風都在昨夜刮跑了。河邊有一棵醜陋的柳樹,她覺得那棵樹非常親切。她經過的地方,一些無名野花正提着翩翩起舞的裙子,卻意外被她厚重的身子無情碾碎,零落一地。河裡的流水正彈唱着琴弦喃喃自語般奔向遠方,空洞蒼穹中的太陽如一片單薄的樹葉,眩暈般輕輕搖曳。

太陽似乎依依不捨,在向命運道別。

尾聲

許多年裡,葛懷璐似醒似夢,痛苦不堪。為了擺脫惡夢,她不停地走着,尋找一種叫蠪蛭的野獸,據說人食用了它的肉就不會做噩夢,但她並沒找到。她隱約記得,母親說這種野獸形似豬,頭上長着角,會叫,叫聲猶如人的哭號。儘管如此,她並沒有停下前行的腳步,大多人終其一生,不停前行,都在期望到達一個心宜的地方,但真正到達的人不太多。即便幸運地到達了,曾經心宜的美麗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損毀。但是,我們還是得不斷前行,因為不這麼做,人似乎就枉來人世、白白活了一回。

邁過新世紀的門檻,第二個秋季悄然來到,葛懷璐在紅柳灘徘徊。往事如風,在記憶中旋轉。多年來,兩件事讓她無法釋懷,此前,她一直有尋找和探索。她篤信,生命的全部要義全在於尋找。

昨天,她去了趟柴達木監獄,在監獄裡她見到了昔日的馬司令。馬司令不是馬司令,他是名領導幹部,但貪污入獄後,他也不再是領導幹部。他早沒了昔日風光,他認不出懷璐了。見到懷璐時,他哭了起來,他說:「你是誰?這多年,我那麼多親人、朋友,幫那麼多的人撈了那麼多的錢,居然沒有一個人來看我。你是第一個,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淚水和口水哧溜着往下淌。

葛懷璐說:「我看過你多次,在你還沒進監獄時就反覆看過你,只是你沒有發現我。」

她說的是實情,只是,她當時是懷着深重的仇恨在看他、跟蹤他,她必須作出最兇狠的報復,方解心頭之恨,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陪伴着她開始尋找。她還多次雇用車輛,尾隨他,伺機奪命一撞。好在,每次,她都被內心最後的一縷人性的憐憫和召喚呵斥住。

「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誰。」

聽了懷璐的話,馬司令就一把鼻泣一把淚地哭開了,他說:「我一輩子,做了那麼多的壞事,我是罪有應得,真沒想到,我都這樣了,居然還有人來看我。」他激動得把頭不停地撞在探視窗的鐵欄上,哐哐的聲音仿佛來自歷史深處,悠遠而綿綿不絕。懷璐不加制止,任由他懺悔。

懷璐發現,這個讓她仇恨了幾十年的人,竟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他的手指乾瘦得如同冬天裡的幾節枯枝,毫無生機與活力。她還發現,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人,會變得嬰兒般脆弱,會被時光瞬間打敗。她留下隨身所帶的食物,告辭了。她什麼也沒有說,她想,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時間這位偉大的魔術師會給人意外的驚喜和無法預知的結果。

人到中年,經歷的事多了,見到的人多了,她選擇原諒!

紅柳灘依然寂寞,天空中的雲靜靜注視着大地。葛懷璐采了幾把野花,有黃色的,有紫色的,有藍色的,她把花紮成幾束,挨個擺放,這些熟悉的親人與她陰陽兩隔,現在,她只能孤獨地祭典他們,她取出帶來的酒、香、紙、水果、蠟燭、冥幣、鞭炮,一一擺上,她還用鍬給每一個墳包填上沙土,把每一塊碑擦拭得雪亮。似乎有人在給墳上培土,她熟悉的幾處明顯高於其他的墳包,心裡頓時暖暖的。

然後,她擺上水果,點香,燃紙,倒酒,長跪於地。她虔誠而恭敬!

每一個墳前,她都哭着喊:江叔叔!爸!媽!哥!吳老師!……

最後,葛懷璐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東西用紅綢精心包裹着,一層層,好半天才打開,紅綢敞開胸懷,露出一本書——《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這是剛剛推出的新本,出版日期是2002年9月。她把書一頁頁撕下,隨同那些冥幣一起燃燒,她邊燒邊哭,邊哭邊說:「爸媽,我是女兒懷璐,今天,來看您們,我一直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也是一個不懂事的人,這些年,我就幹了一件事,我終於理解了您們,終於為您們做了一件事。」她哭聳着身體,開始念書上的一段文字:西路軍所屬各部隊在極端艱難的情況下,創造了可歌可泣的不朽業績,在戰略上支援了河東紅軍主力的鬥爭,配合了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永遠值得人們尊敬和紀念。

是懷璐吧?

突然,背後傳來一個渾厚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看見你掛在脖子上的懷表,就猜你是懷璐,」男子繼續說,「你真的是懷璐!」

葛懷璐歪着頭,看着立在面前的男人,這個人似曾相識,但卻想不起來,如同此時的陽光、藍天、白雲、和風、鳥鳴,她有一種熟悉的陌生。

「我是解放,劉解放。」

「你真是解放?」

「這還有假,我想你總有一天會回來,我一直等着呢!」

他們笑了起來,接着,他們大哭起來!

作者簡介:楊宣強,男,漢族,湖北孝感人。中國作協會員,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1970年12月出生,1989年3月入伍,服役於青藏高原,2011年正團退役。發表各類文學作品若干,出版有小說集《唐古拉山的士兵》,散文集《帶着氧氣上路》、《在青藏大地上行走》,長篇小說《伏清白》。作品主要刊於《解放軍文藝》、《散文百家》、《黃河文學》、《青海湖》、《雪蓮》、《西北軍事文學》、《西南軍事文學》、《華夏散文》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其中散文作品「白雪風景」入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大學語文》教材。曾獲全軍首屆網絡文學大賽一等獎、冰心文學獎等軍地文學獎項。現供職於湖北省林業局。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11-01 14:11:27

確實不錯,挽回了不少瀕臨離婚的家庭!

頭像
2024-02-27 12: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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