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秘書》:年輕火辣的女人,位高權重的大佬,交織在一起的金錢和身體。道高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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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年輕火辣的女人,位高權重的大佬,交織在一起的金錢和身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是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只是驚心動魄、香消玉殞,所有的秘密都在省委秘書。

第一章 「一哥」大秘要辭職

第一節

大凡外賓來到省城,都下榻在翠明湖賓館。

《省委秘書》:年輕火辣的女人,位高權重的大佬,交織在一起的金錢和身體。道高一尺…

翠綠必明媚,當是這一人工湖命名的由來,讓人神清氣爽。1958年「大躍進」的古城,開闢出的這一景觀,如今已成了城市的活肺,而省委機關也早早落戶於湖畔,一棟棟辦公樓掩映於綠樹繁花之間,不那麼張揚,卻又別有韻味。據說解放後前幾位省委領導,琴棋書畫都好生了得,品位當然不低。當年的選址,自是高瞻遠矚。後來,為了外事工作的方便,涉外賓館也在湖的另一側落成了。

翠明湖賓館可以說是「文革」中完工的,建在湖畔一個小山坡上。當年,外賓開到湖邊須下車,爬上不比人民大會堂少的台階,方可到達賓館門前的大坪,大坪當中是一座大型群雕,頗有氣勢。外賓務必在這群雕前繞道,方可進入賓館。而賓館大門又有幾米高的台階,否則,還不能算登堂入室。而省里領導,則等在台階的上面,迎接客人。

如今,群雕已不復存在了,據說是工藝太粗糙,影響城市形象——這倒是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時代畢竟是進步了。如今,更有大紅地毯,從門廳里一直鋪到湖邊上,少說有上百米,有人說太奢侈了,卻有人正色道,這可是國威、國格所在,不可節省。於是,一任風霜雨雪,上百米的紅地毯照鋪不誤,無須多久就得換一次,沒人過問,反正已納入了省里的正常開支之中。

已是晚宴之後,省委書記高天鵬領着他的一班人馬,把一個來自西方國家的對華的訪問團送出了大廳,他站在大紅地毯上,與來賓一一握手道別。

當賓客徐徐走下大紅地毯,高天鵬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賓客越往下去,影子就越小,這令他有君臨天下、令萬邦來朝的豪氣,所以,每每這個時候,他總要目送轎車消失在夜色中,才轉身離去。夜間,賓館燈火輝煌,翠明湖更是溢光流彩,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把這個迎賓館,變幻得有如瓊樓玉宇所在的月宮一樣,每每讓老外讚嘆不已。

此刻,外賓的車隊已一溜煙地化入了滿湖的燈影之中,分不出哪是車燈、路燈與湖的水影了。可高天鵬仍駐足門前,未曾轉身,其他人早已離去。

秘書尹君自然知道高天鵬的習慣——打一年前由省長升為省委書記後,他送客時必定這樣。省長是行政一把手,而那時在省委卻只是個副職,只有省委書記才是名副其實的「一哥」,他這才找到這個內陸大省的主人感覺。他要留久一點,讓他人都離去,自有道理。

但今天,尹君卻按捺不住了,輕輕地叫上了一聲:「高書記。」

高天鵬卻似不曾聽到,沒一點反應。

尹君索性走到了他的面前,提醒道:「客人已經走遠了,高書記。」

高天鵬這才開了口:「今天這些客人,怎麼不給我講GDP,卻一味講什麼市政、什麼文化……故弄玄虛麼?」

尹君一笑,說:「這倒也不是。」

「那又是什麼?」

「講GDP,無非是迎合一下我們經濟發展的心理。其實,你到人家國家,也不會給你講GDP,那是職能部門的事,形而下了。人家給你談這些,證明看得起你,把你當作一位有文化、有學問的領導。」尹君說。

「這還差不多,可是,弄得我一頭霧水,風頭全讓林副書記搶去了。」高天鵬說。

「那是林副書記為你解圍,你是工科出身……」

「林也是工科出身呀。」

「他學的是建築,是藝術,通文科,不是人家譏評的什麼『技術官僚』。」

「這話又怎麼解?」

「過去,是這麼評價前蘇聯體制的,也暗示我們曾亦步亦趨……」「可我們改革開放,上來的,當然是專家內行,這有什麼可說的。與前蘇聯有什麼關係?」

「人家用什麼眼光看,一言難盡,何必尋根究底呢?」

「不,我總覺得,他們分明在暗示更多的東西,我早就不是技術專家,而是行政領導了,從政同改革開放的時間一樣長。」高天鵬皺了一下雙眉,「他們是否挑剔我這工科的不懂經濟,這麼個內陸大省經濟搞不上去?」

尹君遲疑了一陣,才點了點頭,說:「其實,你是聽明白了,無非在考我們罷了,那意思很明白,坐在這個位置上,有沒有政績,是衡量標準,如果你沒有,那就對不起,挪個位好了,讓別人上……」說到這,尹君自覺失言,急忙打住了,「當然,當然……」

「別當然了,哼,這些老外!」

高天鵬憤憤然,出了一口惡氣。

「是呀,他們完全是從經濟或者金錢的觀點出發看問題,骨子裡無非是暗示我們坐在這位置上的合法性尚可打折扣,居心叵測。」尹君不得不如此補充,他太了解自己這位「老闆」了。

這年頭,連省委書記,或者說,大凡「一把手」,民間都統一稱為「老闆」。換句話說,這成了當前社會最高的尊稱,誰要討好什麼人,叫一聲「老闆」,對方必定會心花怒放。是媚俗,還是一種虛擬的量化——把一切,權力、能力、職稱什麼的,都量化為擁有金錢占有的老闆等級。

所以一般情況下,領導也只能入鄉隨俗,讓人這麼叫了,不然,又是外行了。

尹君的話未落音,高天鵬已掉轉了身,先到門廳裡邊,這天晚上,接待之後,是省委常委的例會。

所有人都到齊了,就等他。

這是賓館的一個多功能的會議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所有現代化設施,一應俱全。尹君緊隨高天鵬之後,走進會議廳,把一部手提電腦擱在了桌面上,接上了線,便等候高天鵬發話。

高天鵬落座後,抿了口本地有名的高山雲霧茶,渾身又清爽多了,這才環視一下在座的十一位常委,作了個開場白:

「我們省,正面臨又一個大發展的機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上次,由於前任領導班子的猶豫,失去了一個與鄰省同步發展的機會,我們這次再不上一個台階,必然就會被拉得更遠,要趕,就難了。到時,我們這屆班子,有何面目再見我們省里的父老鄉親?今天,我把醞釀中的我省十大工程的規劃,初步展示給大家看看,大家可充分發表意見,不過,我先聲明一點,今天只是談而不論,不用大家表態拍板……明白我的意思麼?」

高天鵬見大家點頭,便吩咐尹君:「開始吧。」

會議廳的視屏上,立即出現了十大工程之首——全省第二大城市北嶺化工基地的藍圖。

這是尹君專門讓規劃部門對原規劃「深加工」做出來的,他理解老闆的用意,務必在畫面上先發制人,把畫面的美學效果做得十分到位,一座宏偉的現代化企業立即展現在人們眼前,而較詳盡的數字,也一一列出,尤其是對全省GDP與財政收入的貢獻。

有人似乎要開口。

可尹君立即便接上了第二個工程——省會林州市奧林匹克體育中心,構思頗巧,幾乎就以奧林匹克的五個彩環狀的體育場館串連起來,雖說不是一般大小,但從取景的遠近去看,卻又酷似五環的模式,設計者充分調動了觀眾的視線的變角……有人發出了驚嘆:「相當宏偉、壯觀!」

第三個工程——林州與鄰近發達省市相連接的高速公路,打通南部山區交通不便的這一瓶頸,所謂路通財通……第四個工程——林州博覽會……

第五個工程……

……

當十大工程一一展示完畢後,尹君收起了手提電腦,悄然無聲地退出了會場。

在他把門掩上時,裡邊已傳來了激烈的爭論聲。

他習慣地來到會議廳旁的休息室,那裡,已經有了好幾位領導的秘書在侃大山了,一見他進來,便有人調侃道:

「尹秘書,這十大工程一干成,你也當陪老闆上北京了。」

尹君卻一笑置之:「你看我是跟老闆進京的料麼?」

調侃者詭譎一笑:「這麼說,你已有了二心?」

「我不過是自覺能力不夠,才疏學淺,跟不上罷了。」

「你都成了『二老板』了,老闆沒你只怕是玩不轉,能少得了你?」

尹君正色道:「玩笑可不能這麼開,這話傳出去,我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了。聽了你這一說,我可真要天涯退步抽身早。」

他實實是出了一身冷汗。

對方連忙賠不是:「尹秘,我這張嘴該打,不過,我從來也只是有口無心,大人不記小人過,得罪,得罪。」

尹君卻認真了:「還真多謝你提醒了我。當『一哥』的秘書不好做呀,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沒準,我明天便辭職了。」

「你這是說笑吧?」一位副書記的秘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們不信?那就騎驢看唱本好了。」尹君恢復了一副調侃的樣子。

「不過,老闆也該外放你出去任職了,總不可以當一輩子的秘書吧。」

「這是領導考慮的,我輩豈可造次。秘書頭條訓誡,當是『安分守己』四字真言。」

「你這雲遮霧罩,又說退步,辭職,又說安分守己,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很快就會揭曉了,當去得去,當斷得斷。」尹君似乎已胸有成竹。

弄得一室人人面面相覷。

不過,到最後,大家還是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因為,尹君與高天鵬的關係非同一般,高天鵬調到哪,他便跟到哪,時間之長,非任何一位秘書可比,當年高天鵬在鄰省江海市提任工業局長的時候,便看中了這位在辦公室工作的小尹,隨着技術人員、知識分子紛紛走上領導崗位的熱潮,高天鵬很快便升為江海市的副市長、市長,自然,他發句話,尹君也就成為了他的專職秘書。這一「拍檔」,一拍就15年,高天鵬由市長調到這裡當副省長、副書記,常務副省長、省長,他也一直跟到了今天省委書記秘書的位上,級別也由科員、副科、正科到了副處、正處、副廳。他不但善於領會高天鵬的意圖,而且還能協調好各方面的關係,彌補某些領導考慮不周的漏洞,這正是秘書的難處,卻也是他的長處所在。所以,上上下下,對他都一致看好,真要「外放」,高老闆未必捨得。

第二節

那邊的常委會已近尾聲。

爭論最大的,莫過於第一項工程——北嶺化工基地,因為投資太大,招商引資八字未見一撇,儘管日後的前景誘人,可現在實施起來,省財政不勝負荷……副書記林家玉表面沒有明確反對,但話裡邊卻有骨頭:「上這麼大一個工程,當充分論證,尤其是得上部里去……」

黃省長說:「這個立項,是部里批准的,再不上馬,部里只怕要撤銷立項了。當年高書記當省長時,為這個立項,往北京不知跑了多少回,腿肚子都跑細了,沒這股韌勁,項目只怕也跑不下來……」

林家玉說:「是呀,立項都四五年了,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當有個宏觀把握,某些支項,恐怕已有所改變,比如北嶺缺水問題……」高天鵬看了林家玉一眼:「不是說談而不論,不須拍板麼?把意見表達出來就行,我們再督促職能部門做好相關工作……」

大家也不發話了。

末了,高天鵬清清嗓子,深思熟慮地說:「剛才,我反覆思考了一下,這十大工程當改個名……」

黃省長說:「這名稱不很好麼?」

「我是會前在與一個外國代表團談話中得到的啟發。他們開口一個政績,閉口一個政績,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味,他們說的政績,是從經濟角度出發的,是講的主政者的政績,有政績,才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合法性,我們當然不能從他們這個思路出發,絕不可落入他們的陷阱之中。也就是說,不能從個人的所謂建功立業出發,而是從人民的需要與利益出發,從社會主義千秋大業出發,所以,我提議,這『政績』兩字務必去掉,而更替上『民心』二字……」

「十大民心工程?」省長立即擊掌叫好,「改得好,只改出二字,境界就上去了!」

「民心工程?」林家玉似乎在口中把這幾個字咀嚼了一番,而後,則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改得好,改出了本色來!共產黨的本色,還是那五個字,為人民服務。順民心則昌。」

高天鵬見林家玉也沒意見,更是歡欣鼓舞:「那好,在適當時候,讓這『民心工程』幾個字,在傳媒上火起來。林書記,你是分管宣傳的,就看你的了。」

「沒問題!」林家玉很是爽快。

大家本以為馬上散會了,誰知道,高天鵬卻就同一個話題,又延伸了下去:

「一個個大型工程能上馬,當然是好事,這也是大勢所趨。可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的確,過去這麼些年,我們這個省的經濟沒有多大起色,我們是欠了老百姓的債的。下邊說,不干不出問題,一干就有問題;又說,保守求穩,自我坐大,敢幹能幹,自找坐塌,這什麼話?似乎一干就非得犯錯誤,非出問題,自己拆自己的台……的確,沒能力的不出事,有能力的一幹起來,非出格不可,這似乎成了一種客觀規律,我就不信,能幹就非出事不可麼?我們就不能破這個規律麼?的確,我們這套班子很清廉,這是上上下下一致的定評,但清廉絕非能力的別名。十大工程一上,順應了民心,我們的能力也就顯示了出來,而我們照舊還是保住了自己的清廉,這不很好麼?」

在座的女紀委書記立即接了話:「高書記,工程上馬之前,我們當嚴肅處理幾個經濟大案,懲辦幾位貪官吧?」

「說得好!」高天鵬非常欣賞紀委書記反應得如此敏捷,「過去,總說上一項工程,就得倒幾個幹部,似乎也成了鐵定之規,這回,也得破這個規才行。先處理幾個,以儆效尤——這便是我剛才說應該保持清醒頭腦的意思,這次,我們務必保住我們的幹部隊伍不受腐蝕,先敲響警鐘!」

女紀委書記連連點頭:「高書記正說到了點子上。」

「好了,散會。」高天鵬宣布。

第三節

這邊,尹君已叫司機把車開到了翠湖賓館的內部停車場。

這內部停車場,可以通過半里外的一個入口,從地下隧道開到了賓館的側面,這樣,內部的人就不需要上幾百個台階到門廳,也不用下幾百個台階去登車。這自然是照顧省里的老同志的。

對外,則不經過台階,不可能徑直進入賓館內。

這也許是當初建賓館時的主旨:內外有別。

但一條大紅地毯,給來賓的榮譽感,可消除登台階的疲勞感吧。

這邊,尹君正好看見高天鵬上內部停車場,高天鵬倏地站住了,吩咐道:

「還是把車開到下邊吧,我多走幾步,鍛煉鍛煉。」

尹君趕緊走開了。

沿大紅地毯由上至下,裝了無數盞投影燈,把整條大紅地毯照得光彩奪目。由上往下去,每一舉足,都似乎增加了相當的分量,令人格外穩重起來。

高天鵬每下幾級,總要抬起頭,遠眺一下已是萬家燈火的省會城市,說不發展,省城畢竟與20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光這夜間的燈火,足讓人把它稱之為「不夜城」了。尤其是一條條大街,街燈綴連,就似一串串金鍊,懸掛在城市的胸膛上,分外引人注目。為數不少的高層建築,更讓霓虹燈裝飾得氣象萬千,猶如燈海上的巨艦,在昂首航行。整個城市處於動態之中,生氣勃勃。

一旦十大工程上馬,全省的局面便要為此改觀了。

而自己的「無為」,也就轉化為無不為了。

位於山坡上的賓館,涼風習習,把他梳理得很整齊的頭髮也吹散了,他下意識地擺了擺吹散的頭髮,挺起了胸膛。

工科出身的他,對衣着、髮式等方面,也要求得相當嚴謹,畢竟是代表了一個省的形象,尤其是一個要更上一層樓的大省的形象……不,他絕不會學前任,只求個相安無事,「到點」後退居二線,自己當還有更高的階梯可上……他覺得腳落在大紅地毯上,很是踏實。

不覺間,小車已悄然無聲地滑到了大紅地毯的終端,已在等候他了。

尹君讓他上了車,再從另一方鑽了進來。

「回家麼?不早了。」尹君問。

「不,往城市立交轉一圈,據說群眾反應很大,遲遲通不了車……」高天鵬說。

「走,上城西立交。」尹君吩咐司機道。

車開出翠明湖,高天鵬這才告訴尹君:「會前你說得很好,剛才,我已經把十大政績工程,改成了十大民心工程。」

「我可什麼也沒說呀!」尹君顯得很驚詫,「不過,『民心』二字改得好,一字千金,報紙夠熱鬧一陣的了!」

「讓那些筆桿子舞文弄墨去好了。」高天鵬一笑,「用不着我們費心。」

尹君說:「就看他們怎麼發揮了!」

「這還有問題麼?」

尹君忙說:「沒有,沒有。」

「你呀,心中總有個小九九,不到時候不給我揭牌。」

「這回沒有。」

「當真?」

「當真。」

話說間,小車已開到了城西立交。

這裡,與城裡的萬家燈火成了鮮明的對照,稱得上冷火秋煙。其實,整個工程已基本完成,只餘下收尾了。只是,每條路口都讓巨大的水泥塊堵塞住,內里的清理,也就不見進行了。

高天鵬一見就冒火了:「這算怎麼回事?」

尹君明白,高天鵬一時半會是不會離開這裡的,馬上撳了手機,接上了市政局的值班室:「我這裡是省委的電話,省委書記高天鵬同志,現正在城西立交的東出口上,要現場辦公,明白了沒有?」

對方一驚:「高書記親自到了現場?」

「該怎麼辦,你們應知道。」

尹君把手機關了。

高天鵬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仍身手敏捷地往水泥塊上一撐,便騙腿跨過了道障,如同跳鞍馬一樣。尹君小他十多歲,卻只能先坐在水泥塊上,再翻過去,慢了整整一拍。

高天鵬領着尹君,上了立交橋的制高點上,藉助遠處投射過來的強光,把整個工地盡收眼底。

此刻,他對如何收拾這一「殘局」,已心中有底了。

沒多久,一排小車,也開到立交橋的東入口處,一群幹部,急匆匆地往橋上跑。有的越不過水泥路障,索性讓人抬起,從下邊爬過來,該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怎麼回事?」高天鵬厲聲地問。

「這個……」

一個個都似乎要訴苦。

高天鵬根本就沒打算聽他們訴苦,很快地打斷了所有人的話:「是你們部門的利益重要,還是老百姓的事情重要?城西立交遲遲不交付使用,城市交通阻塞,群眾快把省委的上訪電話打爆了。我只有快刀斬亂麻了,你們不是各自為陣麼?那好,我命令你們,就從此刻開始,火速調集你們的所有機械,把各自分管的地方清理乾淨,把所有阻塞道路的水泥塊通通吊走,明天早上六點之前,我要聽到路面完全暢通的消息——記住,我不聽訴苦,有什麼問題,通車以後再說。一句話,我要在明天一早的新聞中聽到,城西立交通車了,迎送了第一批上班的市民……」

市政局長還在問:「那通車儀式……」

「悠悠萬事,民心為大,明白麼?老百姓表揚信多了,比什麼儀式都重要……」

「可是……」

「沒有可是,你們爭取時間吧!」高天鵬不由分說,看了看表,「現在是晚上9點47分,離明天早上6點還有8小時13分鐘。」

尹君直跺腳:「你們還不快去?」

所有人只能趕快轉身。

尹君又衝着他們大叫:「我6點前就守在電話機邊上,隨時向高書記報告。記住,電話是3798543,3798543!」

「3798543……」

背電話號碼的聲音遠去了。

有的人,照舊是爬過水泥路障走的。

待人走遠了,高天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這樣的事,還要我來搞什麼『現場辦公』,這當是我省委書記無能的表現……記住,千萬不能讓媒體報道我到這裡的事,真登出去,只能讓人看笑話。」

「我明白了。」

剛才還神采奕奕、瀟灑倜儻的高天鵬,說完這番話後,一下子竟變得渾身無力,一臉的倦容了。

其實,這番出行,倒也是尹君事先提供的「情報」讓他下決心的。白天,尹君便按照他的吩咐,已到這個現場看過,並且作了若干必要調查,所以,採取這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他已是成竹在胸了。

的確是太不像話了,施工單位與市政公司一扯皮,就置老百姓的利益不顧,把最後的收尾工程一拖再拖……就這么小的問題,也讓省委書記出面?!

可是,一旦一級一級壓下去,這通車的時日,便遙遙無期了。

他於是便採取了這樣的「非常行動」。

但這種事,只可一,不可二;哪怕有二,也切不可有三!

只是從這件事引發開去,他高天鵬不能不感覺到自己當政的壓力,凡事須親自躬行,表面是有為,背後卻是無能。如果都是這樣,十大工程又怎麼幹得成?

前任也許就是這般壯志消磨的。

不,他高天鵬絕對不會步其後塵。

尹君是5點半鐘來到號碼為3798543的電話機旁的,這是省委的值班電話之一。

可在他到達之際,值班員告訴他,10分鐘前,來過一個電話,說城西立交已經全部清理完畢,等候省委指示,是否立即通車?

「這還有什麼等的,馬上通知他們,即刻通車。」尹君說。

值班員是認識尹君的。

6點整,一共有9條線路的公共汽車,通過了城西立交。

「要不要通告高書記?」值班員問。

可他的話音未落,已有人推門進來了,來人,正是高天鵬。

「高書記,你怎麼來了?」尹君很是意外。

「早上起來小跑,正好路過。」高天鵬淡淡地說。

可尹君看到他眼裡淨是血絲。

一縷晨曦,正投射在值班室的紅機子上。

只是此刻,這個電話不響了,別的電話卻熱鬧了起來。

那是市民表揚市政部門,一夜解決了城西立交的「老大難」。

第四節

如果不是外出,或者有特別的安排,高天鵬總是8點整準時到達辦公室的。有人說他口袋裡有塊秒表,掐准了時間。司機幾時開到大門口,上電梯又須多少時間——一般3分鐘就綽綽有餘,再步入辦公室,只有提早,不會遲到。省委機關都認為這是他一種勤政愛民的習慣,所以成了良好的口碑。

機關里知道他的習慣。

他一進辦公室,尹君便告訴他這一天的安排。在去主持一個黨校學員大會之前,他尚有一個多小時的空當。

他看看表,說:「把紀委吳書記叫來。」

「還要交待什麼嗎?」尹君問。

「不用了,她知道該上我這裡幹什麼。」

尹君點了頭。

一會兒,紀委吳書記便來了,這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大姐,額頭上不見一絲亂發,雙眼格外有神。見了高天鵬,她微微一笑,說:「高書記是為了我昨天晚上的話而召見我的吧?」

高天鵬擺擺手:「不是什麼召見,是同你商討一下,在十大工程上馬之前,來個敲山震虎,杜絕腐敗,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這把基本落案的幾位廳、處級幹部的材料帶來了,我想,你最好在開常委會專門討論這幾個人的問題前過目一下,好心中有底。同時,我也希望能聽取你的意見。」吳書記認真地說,並把材料遞了過去。

高天鵬往材料一瞅,每份材料第一頁的人名都看清楚了,其中一個名字暗暗讓他吃了一驚:呂弘中。不過,他未曾露形於色,於是邊翻材料邊說:「證據充分,材料落實,當處理即處理,切切不可手軟。古人都說了,『法行於賤而屈於貴,天下將不服。天下不服而求法之行,不可行也。』正是這些人,位居於廳、處級,老百姓才盯得緊。昨晚我講了坐在這位置上的合法性,老百姓服,也就是天下服,我們坐在這位置上才具備合法性。……這些人,問題大小程度如何?」

吳書記知道高天鵬的好惡,立即說:「這些人,完全落實的貪污、受賄的數額相當大,少的不低於30萬,高的則逾百萬。」她停頓了片刻,「其中,教育廳分管成教的副廳長羅石祥,32.75萬,煙草專賣局局長於尚南50.27萬,交通廳長呂弘中,50.23萬……」

高天鵬已把於尚南的材料翻過去了,便統統合上,說:「我就不過目了,你們立即拿個處理意見,交常委討論。」

「這幾個,都得移送檢察部門立案。」

「該送就送,沒有什麼猶豫的。有紀委,又有司法部門,均為國之利器,當發揮效能……」高天鵬頗有幾分沉重地說,「出了這麼些貪官在我們眼皮底下,是我們的恥辱,我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這次不嚴加處理,更要失信於民……唉,這個呂弘中,在上任時怎麼說的,『要讓廉政在我省公路上暢通無阻,要教腐敗在我省地面上無處藏身』,正中了過去一句話,說的比唱的好聽……以後,這種牙齒上插花的幹部,我們要多加警惕,千萬不可被他們的花言巧語所迷惑……這是一個沉重的教訓。」

吳書記起了身:「我馬上辦。」

這邊,尹君告訴高天鵬:「車已備好了。」

高天鵬幾乎是與吳書記一同走出大樓,紀委是在另一棟樓上。

上了車,高天鵬便問尹君:

「呂弘中那小子是怎麼回事?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高書記,這事是我擋的駕,不想驚動你。」尹君這麼說。

「你膽子不小?!」

「不,是呂弘中膽子不小,雙規之後,不知怎麼還能輾轉託人來找我,求你放他一馬。我還是盡了心,了解了一下他的情況,恐怕是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查實是50.23萬,尚須進一步查實的,更遠遠大於這個數,民憤太大了,誰沾邊,誰少不了惹一身膻。」

高天鵬點點頭:「你做得對,真要到了我這,我也得揮淚斬馬謖……一個多能幹的小伙子,如今這是怎麼回事?能幹的不清廉,清廉的不能幹;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時候,還沒出師,就先損員大將!」

尹君說:「我知道老闆歷來強調,對幹部不可不教而誅,惟教之不改,而後誅之……」

「不,像呂弘中,已是孺子不可教也……用他時,我本來就有幾分猶豫,可組織考慮結果是可用,我也不能以個人意見為然了,還是讓他干幾年再說罷——沒想到卻毀了他。」高天鵬嘆了口氣,末了問,「你查問一下,看他在什麼地方雙規?」

「老闆要看他?」

「算是最後一面吧。」

尹君不勝感慨之至。

這呂弘中,倒不是高天鵬從江海市帶過來的幹部,應當說,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從江海市調進F省的。剛進省,高天鵬對他便關註上了。因為他在航運公司幹得相當出色,使惟一流過省里的林河上的航運,回黃轉綠,從虧損到贏利,搞得虎虎有生氣。所以,當前任交通廳廳長中箭落馬之際,從所屬行業物色人選,呂弘中以其政績、能力、學歷,成了首選。當組織部門考查並予以公示之際,雖說收到了不少群眾來信,但幾乎可以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更無法落實,不足取信,這也就讓他上去了,當時,還算是省里最年輕的廳級幹部,39歲,傳媒很是熱鬧了一陣。誰知,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紅了不到兩年,居然又重蹈前任的覆轍。

「記得呂弘中上任時,老闆作為省長,還專門與他有一次談話。」尹君思索着說。

「是呀,我敲了他兩條,竟不幸而言中了。」高天鵬不無惋惜地說。

「我記得是這麼兩條。一是個人英雄主義,英雄主義當然要,怕的是蛻變為個人主義、利己主義,那就與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不兼容了。二是急功近利,這一條與頭條分不開,太急功近利,便與貪結緣了,把別人的也歸於了自己,一個人,一旦自大加上貪婪,也就無可救藥了。是這麼說的吧?」

「當然我要說得委婉一點,問題也是在這,他還暗示說我思想陳舊呢。如果我當初嚴厲一點,還不至於有今天……」

「高書記,你也不用自責,你對他是恩澤有加,這小子是太不識相了。也難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你當日重錘敲打,也未必有效。」尹君勸說道。

話說間,車已到了黨校。

高天鵬作了一個廉政建設的報告,尹君沒有全聽,中途進去一次,便聽到他拿呂弘中為典型,雖說沒點名,但尹君一聽就明白。不知怎的,尹君喉頭似乎有些發苦,當日,也同樣在這個講台上,作為省長的高天鵬,作的是關於培養年輕幹部當如何解放思想的報告,其中一個典型,就是呂弘中……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當然,台上的高天鵬,是講得痛心疾首,只差沒捶胸頓足了,畢竟是他一手提拔的愛將、干將,尹君也理解,在十大工程上馬前夕,折了這麼一員大將,當老闆的內心該有多麼痛苦——高天鵬畢竟還是性情中人。

尹君想到了自己,年齡,比呂弘中,大了好幾歲,級別卻差了一截,由副廳及廳,那是一道最不容易跨過的門坎,不該再存什麼奢望了。如今幹部中標,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努力白搭——趕上最後一班車的能有幾位……呂弘中的結局,促使他最後下了決心。

尤其是高天鵬最後看呂弘中的一幕。

高天鵬當是有意縮短了半個小時作報告的時間,留給了呂弘中。

尹君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見面是在郊區一個普通的機關招待所里,條件很簡陋。當然,為了保密起見,呂弘中已被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到了這裡,自然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驟然一見到省委書記光臨,他還是大吃了一驚:「高……高書記……」高天鵬就床沿邊上坐下:「什麼也別說了,我只是來看看你。畢竟提拔你時,是我找你談的話……」

「我明白,解鈴還須繫鈴人。」

「明白就好……我覺得,我送了你一程,現在,我送不了啦,你只能好自為之。」

呂弘中頓時淚如雨下:「你也不用說了,你這個時候能來看我,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辜負了你……」

「不是我,是省委,是全省的老百姓。你在任上,修成了橫貫東西的高速公路,是你的能力;可你也搞垮了自己,卻是你的失着……本來你是有大好前程的……」

「今天說這個也沒意義了。」

「不說也罷,家裡怎樣?」

「孩子出國了,老婆離婚了,無牽無掛,也好……」

高天鵬自然聽到了「妻離子散」的潛台詞,不由得站了起來,臉上發了黑:

「我還有事,該走了。」

待高天鵬走出門口,專案人員把門掩上之際,呂弘中才撲到了門口,嚎啕大哭了起來:「高書記,救救我!」

高天鵬只是搖頭。

過道繞個彎,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尹君後來得知,高天鵬去過後,呂弘中態度有了變化,主動交代了若干要害問題,並且基本退賠乾淨,爭取到了寬大處理。當然,刑還是免不了要判的,但刑期可以短一些。

第五節

如果說呂弘中的「落馬」,在高天鵬來說多少有些預感,那麼,尹君的主動辭職,在他則是猝不及防。

也就是高天鵬去見呂弘中的第三天一早,他的辦公桌正當中,便擺上了尹君的一份寫得十分工整的辭職報告。

平日,尹君的所有材料,全是在電腦上敲出來的,這也是一個現代秘書最起碼的技能,可今天,用手寫辭職信,不是打出來再簽個字,自然是非常鄭重其事。

高天鵬感到問題嚴重了。

大戰將臨,損了大將不說,現在又得剪了自己的臂膀,這可不是好兆頭。

百忙之中,他決心要與這位跟隨了自己15年的秘書認真談一談。 「會談」選在翠明湖的湖心亭里。

因為這幾年成了省委機關與接待處的「內湖」,平日鮮有人至。就算有老外,人家卻更懂禮節,只要亭中有人,決不走攏一步。選這個地方,是再合適不過了。

「說一說,你為什麼辭職——拿出你的充足理由來。」高天鵬開門見山,一坐下,便這麼發問了。

「你不問一下,你本來有心讓我再上一個台階,我為什麼還要走呢?」尹君說。

「我不想問,因為我想排除這一因素。」高天鵬卻來了個欲擒故縱。

「知我者,老闆也。」尹君也就來了個滾湯下麵,順水推舟了。

「這話怎麼說?」

「因為我志不在升職,無意於仕途。所以提拔對於我日後的發展已不具備多大的意義。」

尹君說得這麼幹脆,令高天鵬大吃了一驚:「你莫非想出國麼?」

「這倒未必。」

「那幹什麼?」

「自立門戶,真正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幹。」

「仕途不足以展示你的才幹麼?」

「老闆,你這話不是你想問的麼?」

高天鵬這才想起當初自己「不想問」的「虛晃一槍」,不由得一笑:「你倒會抓住我說話的把柄……」

「不敢,不敢。」尹君自己也笑了。

高天鵬這才正色問:「看你的意思,是想下海?」

「可以這麼說吧。」

高天鵬沉吟了一會,說:「不會是那天我接見外賓時,外賓說的那一番話,讓你動心了吧?那畢竟不符合中國國情,說什麼,他們也只能是門外漢,隔靴搔癢罷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會認為那些看法麼?」

「老闆指的哪一番話?關於政績?關於經濟?還是別的什麼?」

「不,是一些體制層面上的事。」

「體制與我下海有什麼關係?」尹君倒有點大惑不解了。

「你不是給我裝糊塗吧?」

「不,讓我想想……」

那次接待外賓,本來是分管文教的副書記林家玉為主角的,事先也是這麼安排的。可辦公廳及外事部門有意見,人家是友好國家,省委的第一把手不出面,在規格上就說不過去,所以,建議高天鵬出席。

當時尹君也認為,省委辦公廳及外辦提的有理,不僅要去,而且要坐正,林副書記只能當配角,哪怕他是從大學過來的。

就這樣,高天鵬只好倉促出陣了。

對方是社會民主黨的一批智囊人物,大都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學者名流,而且基本上是從事人文科學研究的。事先,外辦已把人家的「陣營」給報上來了。林家玉自視早有準備,從他曾任職的林州大學挑選了幾位教授、博士,以作應對。

當然,大多數問題都談得非常融洽,非常投機,尤其是經濟問題,高天鵬更以準確的數據懾服了對方——這恰巧是對方的弱項,雖然他不知道對方並不以此為然。

當話題深入下去,就難免會出現不和諧的音符。

一翻激烈的討論後,雙方各執己見,莫衷一是。

高天鵬擔心再爭下去,會影響雙方關係,可沒想到,對方的一位金髮碧眼的老太太愈是來勁,都幾乎收不住了,到了最後,她竟出乎意料地表示:

「我們太高興了,在這麼一個高層的會見中,尚可進行如此民主的、開放的討論,這顯示了中國高層的開明與開誠布公,更顯示了社會的進步……這對我們原有的成見、偏見產生了巨大的衝擊,不得不令我們重新審視業已形成的對中國的看法……」

高大鵬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並表示:「我們歡迎你們今後更多地來到中國,特別是來到這個被稱之為最中國的內地省份,不是光看我們的文物古蹟,而是向我們進言,我們歡迎你們的進言,以此進一步改進我們的工作,打開我們的視野!」

於是乎皆大歡喜。

林家玉出門時對高天鵬說:「人家的思維方式不一樣,我們不可以用我們的模式去套他們。要是我們的代表團在外邊遇到這種情況,勢必老大不高興,以為人家不尊重我們,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高天鵬說:「人家認真聽取我們的意見,提出不同看法,這恰巧是尊重的表示。否則,敷衍幾句,恭維幾句,不關痛癢,這卻是最大的蔑視!」

林家玉說:「我們能形成這樣的共識,對今後的工作開展太有好處了。」

事後,高天鵬還特地找來相關書籍翻了翻,身處高位,重新翻看這些書,自是另一番感受。只是找書,他沒叫尹君辦,因為當時尹君被派出去處理一件較為棘手的糾紛。

回想到這件事,高天鵬對尹君的辭職下海,心裡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尹君頗有幾分感傷地說:「高書記,我追隨了你整整15年,從30多歲的年輕小伙子,到今天的年近半百,雖說沒讀個什麼博士,可在你這,比讀了博士還長學問,更何況你還特准我上林海大學讀完了MBA的研究生班——不要以為我讀這個MBA時便有了辭職之心,以此為辭職的資本,那時候我連這個念頭動也沒動過,我只想通過這樣的進修,更能勝任你的秘書工作。隨着你的晉升,我是感到自己的底氣愈來愈不足,怕給你捅婁子……我已經力不勝任了,還是見好就收,免得出了什麼事,才灰溜溜地退步。這又何苦呢。」

高天鵬說:「這你就錯了,你從來沒有不勝任你的工作,可以說,我沒有遇上一個比你強的秘書,即便我有時批評過重一點,那也是把你當自家人看。對了,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道出差,對面樓上一男一女吵了個天翻地覆,我當時說,怎麼沒人去勸架,吵得太兇了,你說,只有兩口子才有可能吵得這麼凶,所以才沒人勸。當時我想,你太臆斷了,後來,我單獨去打聽,果然你說得對。」

「這又有什麼?」

「這證明你有知人之明。」

「你過獎了……不過,你是說,你待我像家人一樣,的確,我內心也是這般感受。這15年裡,你待我恩重如山,我說感激都輕了。大恩不言報……」尹君含淚道。

「千萬不要這麼說……的確,這麼多年,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該把你外放了,八年、十年,一直十五年,不能太自私,只顧自己方便,把你羈留在身邊……可是,我實在是捨不得,放你,我心疼哪。於是,一次又一次地拖了下來,是我對不起你,逼得你自己寫出了辭職信。為你這封辭職信,我整整一夜沒合眼,放,還是不放?」

高天鵬的聲音嘶啞了。

尹君沉吟了一陣,說:「你就把我當自己的兒子好了。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兒子大了,也該讓他出去闖蕩闖蕩,不能關在機關里,溫室里養着。你的兒子不是出國了麼?女兒不是嫁出去了麼?那就把我當又一個兒子,該放就放,不能一輩子守在屋裡呀!」

「我無法作出決斷。」

「那就交給組織上考慮。」

「組織上不一樣要尊重我的意見?」

「可強行留下我,對誰也不利啊!」

「你去意已決?」

「是的。」

「可我再上哪去找你這樣的秘書?」

「……」

翠明湖水不安地波動着,倒影中的湖心亭讓水波化作一片雜色。

第六節

林州大學歷來是省里的人才庫,甚至是思想庫。

省委領導中,常委中就有兩位來自林州大學的,而省政府里,副省長中更有三位畢業於林州大學,這似乎有點搶眼,但一看該省的教育史,便知道這也在所必然。雖說省里論面積、人口,在全國可以稱大,可講教育、文化,卻難免有幾分尷尬,林州大學是該省唯一的全國重點大學,與其他省、市辦的大學、學院,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所以人才出自林州大學則不為怪。當年林家玉提任該校校長時,勵精圖治,果斷地採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率先聘任制、學分制,使教與學都出現了全新的氣象,原先不完整的學科體系得以完善,尤其是處於弱項的文科,迅速躋身於全國的先進行列。有人說,林家玉畢業於建築系,作為一位建築師,跨了工科、文科兩大學科,占盡風流。美國的MIT,也就是麻省理工學院,就是派了位建築師擔任人文學院的院長,才把那裡搞得風生水起——對了,這個詞是來自南方的,相當生動,也非常形象,在大山中生活慣了的,斷然是想不出這個詞的。林家玉也因林州大學的迅速提升而名聲大噪,四十剛出頭便調任林州市的市長,作為省會的市長,一任下來,瘦了一圈,可GDP卻整整翻了一番,更令世人矚目,很快也就進了省里……在他離開林州大學之際,他是一人來的,連秘書都是用的新部門的人。畢竟政府機關與大學的動作大不一樣。不過,倒是省里的領導,還喜歡到應屆的研究生中挑選自己的秘書,所以,秘書群成了省委與省府機關中學歷最高的群體,不是博士便是碩士。正因為如此,高天鵬才令尹君去讀了個MBA的碩士生班課程,免得被人看不起……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這兩個機關里,全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已為數不少,林州大學頂多占個地利優勢,別的未必說得上。

在林家玉任上,林州大學校園面積擴大了兩倍,校園環境也相應優化。不說別的,就說新的大學校門,就像沿弧線飛升的火箭,很有氣勢,顯示了一所大學全新的精神風貌,口碑很好,據說便是林家玉親自設計的,簡潔、明了、有力度,這當是他的風格。

也就是這大門口旁,正趕來上班的校辦副主任陳元彬,不知怎的,讓公文包撞落在地上,裡邊的材料飛散了一地。

一位熟人見狀,立即彎腰幫他攔阻幾欲讓晨風吹散的紙片,調侃道:「陳主任,該開小車來上班,怎麼還坐11路呢?」

11路是指兩條腿。

陳元彬急忙壓住主要的一堆材料,說:「如今校長、書記都是踩自行車上班,我輩豈敢僭越,還想不想干呀?!」

「不過,聽說你立馬就有小車了。」

「我可沒這個命,還是兩條腿走起來踏實。」

話說間,吹散的東西都撿回來了,陳元彬也直起了腰,習慣性地看看表:「又耽誤了三分鐘。」

那熟人是成教辦的一頭目人物,悄聲地說:「昨天,省委組織部派人來,專門對你作了考查,你出頭之日到了。」

「有這等事?你怎麼知道的?」

「如今,這邊中南海開會,那邊出租車司機已把議題傳遍了北京城。信息社會,無保密可言,因為你是考查對象,所以才瞞住你一個。」

連離校部中心最遠的成教辦都知道了,可見消息不假。

陳元彬拍拍對方的肩膀:「多謝你給我提了個醒。」

「不過,說什麼也該輪到你了。」那人在上開往成教辦的校內班車之前,扔下了這麼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他一上去,校巴便一溜煙開跑了。

是的,該輪到陳元彬了。

原來,一年多之前,為了選拔年輕的廳級與處級幹部,省委組織部與人事廳聯合搞了一個大動作,自我報名,組織考查再加上筆試、面試,在全省範圍內「徵集」了相當一批人才,凡是入圍的,大都已走上了領導崗位。其中,林州大學,就有三位入圍的,尤其在筆試中,陳元彬更是拔了頭籌。

入圍三人,都是林州大學早已成了定論的「五大能人」當中的三位。

所謂「五大能人」,均是在校內工作的、擔任了院、系或處一級正副職務的年輕人。他們分別是工商管理學院的一位副院長、行政管理學院的院長、建築工程學院的辦公室主任、校組織部副部長及這位校辦公室的副主任陳元彬。其中,入圍的是工商、行政二院長和他這位副主任。

當全省的名次排下來,陳元彬遙遙領先於另兩位。

然而,不到三個月,另兩位已分別上省財政廳、省行政管理學院(黨校的另一個名稱)任上副職,即由處級晉升為副廳,跳了一級。

可陳元彬一直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至今已整整一年了。

他也死了心,另外沒入圍的兩位能人,不也同他一樣「原地踏步」麼?如今,稱校內「三大能人」,比當日「五大」似乎還更上口一些,形成了輿論,自然會上去的。之所以為能人,另幾位不說,光他陳元彬,可圈可點的事情就多了,例如,辦大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就他玩得轉;上企業單位搞協作,也少不了他一張嘴;至於省內的傳媒,報社、電視台、宣傳口等等,也只他調得動。末了,琴棋書畫,也無所不能,更有一手清秀脫俗的柳體字,是林州大學的「獨一家」。只是另兩位為何上去,獨餘下他,他自然心中有數,只是對外稱:

「我是本地人,當前國家推行的是易地為官……另兩位,至少一位是外省的,還有一位,也是邊遠地區來的,當然首選他們。我不過從頭至尾噹噹陪襯罷了。」

其實他並不甘心,一直在等待。

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

其實,報名參考,這已達到目的了——他只要引起上面,即超出校園的注意就行。手中有鋼叉,不怕沒識貨的。

這一天,他比平日遲了5分鐘進辦公室。

但所有的笑容都同時向他綻開了。

「陳主任,今天到得真準時……」

「陳主任,有什麼吩咐麼?」

「陳主任……」

反正,都是沒話找話,獻上一份殷勤,殊不知陳元彬心裡已在罵:他媽的,連高等學府里,如今也變得這麼勢利眼,真箇是人心不古!

他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把須辦的材料一字排在了桌面上,按先急後緩,先易後難的順序,一項項作出處理。當一個大學的辦公室主任,未必比地方上輕鬆。他這個副職,乾的比正職多,正職只顧一個勁跟在書記、校長屁股後邊顛,以傳達領導旨意為第一任務——這當然無可非議,日常工作就把他這副主任玩得團團直轉。

一位副校長走了進來,首先誇了他:「小陳在忙呀?要有張有弛,別鬧得太緊張了,事情總是做不完的。」

陳元彬抬起頭,說:「沒什麼,我趕個材料。」

「字是敲門磚,你這一筆柳體,人見人愛,讓人不忍釋手……」

旁邊一位科員插嘴道:「校長不是捨不得字,而是捨不得人呢!」

副校長一笑:「翅膀硬了,就得放飛,別誤了人家的前程才是正理。」

「是呀,主任豈是蓬間雀,這裡的廟實在太小了。」

陳元彬正色道:「這裡是高等學府,非廟可比,我以在此工作為榮。」

他來了個雲遮霧罩——這話,讓校長聽了高興,也堵了他人的嘴。

「看,陳主任已以此為榮了,似乎到了外邊,有過大學工作經歷,當然是一筆可貴的財富。」恭維者每每頭腦一發熱,便失去了分寸。

弄得陳元彬好生難堪,只好白了對方一眼。

好在副校長只是來取一份材料,而陳元彬也正好處理完,利利索索交了出去,不然,副校長多留一會,還不知又惹出什麼話來。

待副校長出去後,陳元彬拱手向大家說:

「希望各位不要聽見風就是雨,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都不要讓我本人知道,我們也懂得組織程序,離組織上找我談話的時間還早着呢,沒準到後來,近一聲水響也聽不到。省里、市里,林州大學上去的人太多了,已經有各種說法,何況我又是土生土長的,還是守個本分的好,拜託了,再多說,我就無地自容了。」

大家果然噤聲了。

作為一位「能人」,他至少能把本處室擺平,連自己部門的人還擺不平,能稱得上「能人」麼?

他才三十出頭,紅日頭才出山,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窗外的比利時杜鵑開得正艷,這是他有一年上廣州逛花市捧回來的,當時還不怎麼抱希望,沒想到它同中國杜鵑一樣,賤生賤長,沒兩年便開出了一大片,把個室內映紅了,把裡邊的人臉也映紅了,一個個紅光滿面,精神煥發、喜氣洋洋。

大家心裡只有一句話:不知元彬幾時走?

而陳元彬一直在尋思,這次機遇,果然是一年前「應考」的結果麼?如果不是,那又是怎麼得來的?莫非之中有貴人相助?

有誰可點破?

他苦苦思索了一天,直到下午四點多鐘,一個電話打了過來,他才如夢中驚醒之人,多少猜到點什麼。

第七節

打電話來的是他的鐵哥們——尹君。

尹君的身份是省委書記的秘書、辦公廳副主任,這他是早已知道的,不過,由於忙,這幾個月,兩人都沒怎麼聯繫了。一接到尹君的電話,陳元彬自是喜出望外,心裡尋思,這事也許與他有關,當然在電話里不便問,辦公室里還有上十隻耳朵聽着呢。

「嗨,我怕老兄把我忘了呢!」陳元彬說。

「哪能呢?你知道,我總是身不由己,連抽空打個私人電話也不容易……不過好了,快解脫了。」對方說。

陳元彬頓時心中一沉:莫非這小子沒戲了?不會出什麼事吧?忙問:「給放飛了不是?那至少得給個實職吧。」

「嘻嘻,實不實,還不在我,一下子同你說不明白。」

「這我可是雲裡霧裡了。」

「言歸正傳,今晚,我給你找個地方,好好給寫上幾幅字,有你的好處。」

「駝子作揖,起手不難,一任老兄吩咐就是,大家發財。」

平日,尹君總帶他上一些好附庸風雅的民營企業家的處所走走,人家出手闊綽,一幅字寫下來,潤筆費少說有個三五千,多的則上萬。雖說不敢同著名的書法家比,可這筆字還真值幾個錢,不過,每次他都懂規矩,得到的潤筆費,至少與尹君二五分成,尹君也不在乎多少,收了就是收了,從不點數——這才是朋友!

可今天尹君說:「你小子可別財迷心竅,今天去寫,休想得到分文。」

「話可別這麼說,凡是你吩咐的事,別說分文無有,就是倒貼,老弟也心甘情願。」

「你小子精,吃得虧是福,就當你財運當頭吧……怎麼樣,五點半鐘,我準時到校辦那邊接你。」

「還是老規矩,校門外的好……上什麼地方?我得同老婆打招呼。」

「去了就知道了。」

「現在不能說?」

「怕說了嚇壞了你,字也寫不成。」

「有這麼嚴重?」

「只怕更嚴重……五點半,校門口見。」

尹君把電話掛了。

陳元彬久久才把話筒放下。

這尹君葫蘆里賣什麼藥——一番話,兩大謎,一是說自己「解脫」,顯然不再當秘書了,可又不是「外放」升職,猜不透;二是去的什麼神秘地方,說了還會把人嚇壞,真箇這麼可怕麼?嘿,不去想它,見面便知道了。

很快就五點半了,陳元彬起身,出了辦公樓,徑直上了校門口,在辦公樓外上車,少張揚點,這是個敏感時期,當多加小心為妙。

一到校門,便見尹君站在一部銀灰色的奔馳車頭,遠遠給他打招呼。

他快步走到車邊,迅速鑽了進去。

車飛也似的開出了大學校門前的大坪,往市區開去。

這裡離市區有近十里地。

小車開進了一條由白楊夾道的林蔭大道,尹君撳開了車窗,清淳的野外空氣撲面而來。

「現在該告訴我上哪了吧?」陳元彬問。

「不急,不急,到了自然知道。」尹君照舊要賣關子,「金石帶來了?」

「平日就在提包里,隨時可用。」

「這就好,這就好……呃,還是『心齋』?」

「虛者,心齋也。」

「對,虛懷若谷。」

「多虧我老子在我上小學前,天天逼我練大字,不過,到如今,都還覺得屁股上火辣辣的……」

「你這是心理作用。」

「老子可狠,竹篾皮都不知抽斷了幾根,可沒他的狠勁,我的字也出不來,恨他、敬他,都說不清楚。」

「嚴父唄……」尹君想起了什麼,問,「我那侄兒明年也該畢業了吧,表現怎樣?」

「不錯,是學院的學生會副主席,我一直盯緊着他。」

「分配時,恐怕還得學校操心。」

「我們是重點大學,人家搶還搶不過來呢,你不必再擔心了。」

「還真虧你了。」

「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尹君卻搖搖頭:「這小子不爭氣,就差那麼幾分,電腦派不出位,神仙老兒也沒辦法,我知道你是下了大力氣的。」

陳元彬說:「如今的高考制度,說公平又不公平,說不公平卻又公平,一考定終生,差一分就是天上地下,但我們也不得不維護這種不公平的公平。所以,差幾分出不了檔,卡死了不少人,的確是不公平……能調節一下,只要做得到,我也會盡力的,斗膽說,這如今,林州大學沒有我辦不到的事。」

「我就聽說你是個能人,我知道這綽號不是平白無故來的……總而言之,侄兒進了林州大學,當是救了他一命。」

「千萬別這麼說,這還是他自己的造化。」

「是呀,能夠遇上你。我知道,進林州大學不容易,而林州大學的制度,更是無懈可擊,本來嘛,全省的考生、考生家長都盯住了這麼一所學校,一點紕漏都會放大成一個大窟窿,跟你提出這個事,我都考慮了幾天,怕給你為難……」

「你當時也是說,行就行,不行也沒關係。可是,你的事,在我怎麼能夠算沒關係呢,不使出渾身解數,那就對不起老兄了。其實,也並沒什麼……」

「我當時只是抱一個僥倖心理,試一試……」

「那你就太不相信老弟了。」

「到如今,我何止是加倍相信你呢,可以說是一百倍!」尹君自然是話中有話,「《周易》有雲,『人之所助者,信也』。」

陳元彬是個聰明人,立即便領悟了:「這麼說,今天有事用得上我,我當義不容辭了。」

「這話可別說早了點。」尹君玩味一笑。

「黃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諾。」陳元彬倒頂真了,「你放心好了。」

小車一直開出了翠明湖。

落霞、樹木、水影、歸鳥……令這一碧萬頃的湖面,恍如仙境。小車在垂柳間通過,尹君的車技更出神入化。

「怎麼,去學車了沒有?」尹君問。

「拿過牌,卻無用武之地。」陳元彬不無遺憾地說。

「有牌就行,像我這樣,當個秘書,就得十八般武藝俱全,不然便淘汰了,這可是又一個千年了。」

「而今,連老闆都是自己開車了。」陳元彬見車穿過一片茂密的林木,有些詫異,「是去吃飯麼?賓館早過了。」

「過了賓館,只怕吃得更精彩呀。」

「你呀,不會把我拐賣了吧?」

「那也得賣個高價!」

尹君說得撲朔迷離,吊住了陳元彬的胃口。很快,便開進了一個比較別致、花木幽深的庭院當中,這讓陳元彬暗暗吃驚,自己可從沒到過這個地方。

繞過幾棟別墅式的小樓,車在一棟不顯山不顯水的房子前停下來了。這房子大半掩映在蒼鬱的古楊當中,有小半似乎嵌入了山體裡,後邊便是座小山丘。當年設計當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陳元彬一下車,便見正門上的門牌上,有個「思苑1號」的門牌。

這「1號」意味着什麼?

尹君停好了車,拍拍陳元彬的肩膀:「進去吧。」

「這裡……」

「進去就知道了。」

一按門鈴,是一位阿姨來開的門:「來了,來了,一家人都等着你們哪。」

陳元彬沉思,這該是怎樣一家人?

可他走進門沒幾步,一個洪亮的聲音便傳過來了:「把小陳帶來了麼?」

這「小陳」不會指別人吧。

尹君應了一聲:「恭敬不如從命,人來了,貨真價實着呢。」

裡邊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正好背光,陳元彬一下子看不分明,可伸出的手,已被對方有力地抓住了,緊緊握了一陣:「小伙子,出落得不錯,尹君還是有眼力的。」

尹君這才介紹:「這就是我給你提起林州大學校辦主任陳元彬,三十剛出頭,後生可畏,一筆字比我漂亮多了。」而後對陳元彬說,「這就是我的老闆……」

陳元彬雖還沒看清主人面容,可「老闆」二字便令他一激靈,立即說:「高書記,你好!」

「快入席吧,內人已等急了。」

陳元彬回視了尹君一眼,說:「尹主任可沒告訴我是上書記家。」

「是我讓他別說的,怕請你不來嘛。」高天鵬很是平易近人地說。

三人簇擁着,來到了飯桌前。

女主人已伸出了手,握住了陳元彬:「小伙子眉清目秀,尹君說的果然不差……我叫和韻,和平的和,韻律的韻,是這個家的什麼呢……煮飯婆,對,就這個職位。」

尹君忙補充:「和行長不僅是這個家的財神爺,還是省里的財神爺,省建設銀行的老闆,不過,聽說很摳門。」

和韻一笑:「我不摳行嗎?飯桌前,不說這個,我這裡的職位就是煮飯婆。」

高天鵬說:「小尹,今天是夫人親自主廚,家常便飯,隨便一點,百無禁忌……」

和韻讓所有人坐下,而後端起已斟得滿滿的一杯長城干紅,先敬尹君一杯:

「今天,是專為你設宴的,一是感謝,二是……為你壯行。感謝你這十五年,鞍前馬後,為老頭子竭盡了全力,貼進了一生中最珍貴的青春歲月……」

這邊夫人在致詞,陳元彬卻一時反應不過來,省里的「一把手」請自己家中作客,他受寵若驚,不知自己何以會有如此榮幸,所以,夫人說什麼,他都沒聽進去幾個字……你何功何德,竟然一下子成了權力中心人物的座上客,這將會有什麼在等候自己呢?

他下意識地摸摸放在身邊口袋的拎印。

「一把手」的住宅雖說寬敞,可高天鵬仍未改農家子弟的本色,整個室內格局都十分樸素、實用,不見巧飾。現在用餐的自然是客廳一側的餐廳,用活動屏風隔開了一下,上面用的還是日光燈,不曾吊頂,看得到頭頂上交叉的橫樑。牆面只是一般地粉刷過,錯落有致地掛上大小不一的鏡框,框內要麼是名人題詞,要麼是有一定品味的小畫稿,或者是風景照。錯框間均有幾根木線相連,整個產生一定的韻律感,像是經過精心人點化。這大概多少可說明高天鵬的品格,不炫巧,順自然。

「為尹君壯行,乾杯!」

是和韻清亮的嗓音。

陳元彬這才驚醒過來,「壯行」?他瞥了尹君一眼,尹君卻淡淡一笑,他只好擎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陳酒量不錯吧?」和韻問。

「酒這玩意,少了可不行,只是有個度,不誤事就行。」高天鵬這麼說。

陳元彬腦子裡熱烘烘的,順着話說:「我在辦公室工作,酒總歸對付了,無它不行,可也不能毫無節制。」

尹君一笑:「小陳的話,同老闆的一個調,一拍即合!」

「我這是經驗之談。」陳元彬裝作苦笑,他還在琢磨,這回書記夫人親自為尹君「壯行」設宴,與尹君電話中的「解脫」一說之間,有什麼微妙之處?如果說二者有共同的地方,那便是傳遞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信息:這小子已經離開了這個特別的崗位,另謀出路去了。

尹君告訴高天鵬:「這幾天報紙上,『十大工程』前,已按你的調子,改成了民心工程了,老百姓已參與了熱烈的討論,我們儘可能讓各方意見都發表出來……」

高天鵬說:「咦,你又違禁了,今天只敘舊,不談工作。」

「這不算工作,誰不看看報紙,討論討論?小陳,你說是麼?」

此刻,陳元彬已經很在意雙方的對話了,他立即作了回答:「茶餘飯後,海闊天空唄……我留意到了報紙上這一變化。」

「你覺得怎樣?」高天鵬也不堅持「不談國事」了。

「從政績到民心,當然是主政思路重心的一大變化。對了,可以從高書記家中掛的這個條幅得到解釋。」陳元彬微笑說。

連尹君也傻了眼:「哪個條幅?」

高天鵬也沒反應過來,不過,他倒沉得住氣,說:「到底是從高等學府來的,說說看。」

陳元彬指了指右側一位名人題字,那是老子五千言《道德經》中的一章:

太上,下知有之;

其次,親而譽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謂「我自然」。

高天鵬有幾分得意了:「這又怎麼解?」

「高書記,何必讓我班門弄斧,你心裡比我亮徹多了。」陳元彬連連擺手。

高天鵬說:「就算我考考你好了。」

「那我就冒犯了,其實,只看後一句就很明白了,功成事遂,百姓謂『我自然』,事情辦成了,老百姓說這正是我自然而然要做的,並不是刻意而為。也就是說,要辦的事,都是順乎民心的,辦好了,百姓也都以為是自己本來就要這麼做的。所以,這比『親而譽之』更強,何須讓人誇功勞、夸政績呢,老百姓謂我自然便是最高獎賞!」陳元彬有幾分嘴才,果然說得頭頭是道。

高天鵬一笑:「看來,知我者小陳也。」

尹君裝作委屈:「看,我跟了15年,都沒得到老闆如此之高的賞識。」

高天鵬瞥了他一眼:「怎麼,還沒走,就見外了?我這是對客人說的話嘛……」

一頓飯,吃下來,聊得更熱乎了。

的確全是家常小菜,可比山珍海味更為親切,畢竟,氛圍不一樣了。況且,如今外邊大魚大肉慣了,吃點小菜,更有返璞歸真之意味……宴罷,高天鵬趁余意未盡,把兩個客人帶進了書房。

書房倒是比客廳考究,兩面牆上,全是落地式的書櫥,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40多卷,自然少不了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的文選,而魯迅等文豪的文集,也一應俱全。從《詩經》到唐宋詩詞,從《易經》到諸子百家,也都少不了。不過,更多的是近20年出版的中外各種政治、經濟、哲學、文化類著作……這讓陳元彬暗暗吃驚,因為他知道,高天鵬是工科出身,再愛好文科,頂多也就是淺嘗輒止,沒料到家中卻是一個系統的……書庫。

尹君一眼就看到寬大的書桌上的文房四寶,對陳元彬提示道:「我們老闆對書法可是學有專攻,你們不妨切磋切磋。」

高天鵬說:「小陳,尹君說你一筆好柳體字,該讓我見識見識了。」

陳元彬只好說:「別聽尹主任胡吹,我那可是狗肉上不得台面,怎麼敢拿到這裡獻醜?」

「又故作謙虛了不是?剛才還侃侃而談,現在倒收鋒臼芒了?老闆,你看這該不該打屁股?」尹君說。

「那就罰好了。」高天鵬說。

「行,罰他出一回丑!」尹君說。

陳元彬無非是故作姿態而已,這回,便說:「恭敬不如從命……」

「我給你研墨。」尹君已捲起了袖口。

拿起筆,陳元彬又猶豫了:「我寫什麼?」

「隨便,隨心所欲好了。」高天鵬這麼表示。

尹君放下墨,想了一下,說:「你近日在想什麼就寫什麼吧。」

陳元彬凝神思索了一陣,大致將整個格局考慮好了,一揮而就。

他寫的是蘇軾《應制制舉上兩制書》中的一段名言,近日他正在琢磨這篇文章呢,頗有點心得:

人勝法,則法為虛器;

法勝人,則人為備位;

人與法並行而不相勝,則天下安。

寫畢,他從包中拿出了印章,按上去了。

高天鵬說:「哇,是有備而來的。」

尹君說:「他這拎印,從不離身。」

「哦,是這樣……」高天鵬的心思卻被蘇軾這幾句話吸引住了,問了問其出處,又在琢磨,「蘇軾是大才子,在施政上也很有一套,全國上下,與他有關係的西湖據說就有九個之多,很得民心。這段話,很有點意思……」

陳元彬說:「我想,他講的是法治與德治的關係。」

「這不分明是講的人麼?」高天鵬問。

「人,是有良知的,有善心、有人性的,也就是道德的人,所以,這個人,當理解為道德的人,這段話,也當理解為德治與法治的相互關係,人與法並行,互相不壓倒對方,天下就太平了。」陳元彬幾乎是滔滔不絕。

「有道理,有道理,不是人治,而是德治,你的解釋太精闢了……快,給我從書架上把蘇東坡的文集取下來,我今晚要好好拜讀一下。」高天鵬說。

陳元彬早已看好文集的所在之處,未等尹君去找,他已取了下來,很快翻到了地方,遞給了高天鵬。同時又說:「類似的名言,蘇軾還很多,我還能背上幾句。」

「也給我寫下來。」

陳元彬又寫了一條:

任法而不任人,則法有不通,無以盡萬變之情;任人而不任法,則人各有意,無以定一成之論。朕虛心以聽,人法兼用。

「這個好,這個好。我們省委請法律專家上課,居然沒有人講到這些……」

尹君已向陳元彬眨了眨眼,那意思:適可而止,不要太鋒芒畢露了。

陳元彬點了點頭。

可高天鵬餘興未盡,還讓陳元彬再寫,陳元彬只好推託了:「我就兩板斧功夫,再寫,就露馬腳了,饒了我吧。」

尹君也說:「我看小陳的字,起筆如驚風有功力,只是到收筆,還不能恰到好處,有點露性,所以,不可多寫了。」

「果然這樣……我也就不勉為其難了。」高天鵬放下蘇東坡的書,「坐吧,坐吧,別太緊張了,就在這裡聊聊。」

和韻適時端上了茶。

「這是高山雲霧茶,是老高家鄉的特產,特地讓你們嘗嘗新。」

一股茶的清香瀰漫了整個書房,與墨香混合,別有情致。

高天鵬精神為之一振。

他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住了陳元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了個透徹,他相信自己是會看人的,這年月,誰都不會說自己不是人才,於是,真正的人才反而容易給埋沒下去,當一名伯樂,須有火眼金睛才行……陳元彬讓他看得渾身火辣辣的,只好搭訕着說:「論書法,我的功力還不行,尹主任一眼就看穿了。」

「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能筆走龍蛇的。多練練,功力就上去了。」高天鵬話中充滿了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愛憐。

電話鈴響了。

尹君這才提醒高天鵬:「今晚八點大劇院有個演出,你得到場,是個正劇,得多勉勵幾句。我就不同你去了。」

這時,已是七點半鐘。演出快開始了。

高天鵬這才起了身,有點不舍地握住陳元彬的手:「後生可畏呀。」

「高書記過獎了。」陳元彬說。

他與尹君先出了門,是和韻代高天鵬把他們送出門的。

一上車,尹君便說:「看來,今天老闆是喜歡上你了。」

「他看得起我,那你就多帶我走幾趟。」陳元彬當然不會失去這樣的機會。

「還用我帶麼?你自己來得了。」

「我來?只怕進這個院子都難。」陳元彬早觀察到了影影綽綽隱蔽處的保衛人員,他們是會隨時出來擋住不相干的人的。

尹君卻說:「你話說反了,以後,只怕是由你帶我進這個大院了。」

陳元彬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十二張牌,我這就給你攤開打吧,其實,我不說你也猜到了幾分,今天,是老闆設家宴為我送行,我已不再是他的秘書了,我去意已定,他一再挽留,也沒能改變得了我的主意。」

「這我知道……這麼說,你一走,當有新人填補上來?」

「我說你是聰明人,果然不錯!這填補上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你!」

「慢着,慢着,這可不是兒戲,這得有組織程序……」

「組織程序早已經啟動了,組織部不早已上你們學校作了考查麼?這你不至於不知道吧?」尹君意味深長地說。

「是你引薦的我?!」陳元彬只差沒跳了起來。

「今天的晚宴,是兩重用意,一是為我餞行,二是老闆要當面對你考查,而且,他讓我事先無論如何不可以先告訴你,我當然照辦。還好,你今天的分寸把握得不錯,讓老闆對你有了一個良好的印象……老闆就是這樣的人,誰給他派個什麼秘書,他未必看得上,一定要親自挑選才放心。」尹君說。

「你不是同我開玩笑吧?」陳元彬冷靜了下來。

「這能開得了玩笑麼?老闆放我走,其中就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讓我無論如何物色一位合適的秘書人選。他認為我在秘書圈中有人緣,對秘書工作也很熟稔,比較好找對他口味的人,結果我左思右想,篩選到最後,只剩下了你。不過,當中也有點小反覆,老闆覺得,省里從林州大學來的人已經不少了,再來一個,人家只怕會有意見,都成『林大幫』了,我說,你並不是林大畢業的,只是調動工作進的林大,與林大的根根絆絆沒多大關係,放心好了。他這才決定,今晚務必把你帶來……看情況,你是來定了的!我知道老闆脾氣,他很重才,要的不僅是秘書,還是參謀,不過,這也得有個度,我慢慢再告訴你。」尹君把車開得很穩,來龍去脈講得絲絲入扣。

這不再有假了。

陳元彬大為感動,熱淚奪眶而出,幾乎是叫了出來:「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大哥也。你的大恩大德,我何以為報?」

車又開進了翠明湖。

在一林陰下,尹君把車停住了,打開了車門,微微一笑:「你可別熱昏了腦袋,先到這裡吹吹風。」

「真的,大哥,我真不知如何說好。」陳元彬依然熱淚盈眶,抓住尹君的手都有點哆嗦。

「你冷靜一下。儘管老闆看上了你,你到這個位上的可能性便已有了一大半,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正式報到,一切還算不了數,所以這段時間,你得一百倍打起精神。」

「大哥提醒得好。」

兩人在道邊的石凳坐了下來。

「往後,我就離開了這個權力的中心了,我不是不迷戀這裡的一切,要下這個決心也不容易——也許我不該對你說這番話,人,總不能一輩子當誰的附庸,總得風風光光地干一番事業。當然,我這十五年是一個鋪墊,可是這鋪墊實在也太久了……」

「你當秘書時,比我現在小不了多少吧?」陳元彬插上一句。

「我辛苦經營了十五年,主要為的是老闆,可也不能不為自己留後路……這十五年裡,我只有虛名,不過十五年裡里外外的關係,卻又是實在的,明白麼,我這是給你機會……老闆是個好人,他對我恩重如山,我這麼一抽身,實在是對他不起,可我不能不為自己打算,我是以兒女的身份,把他給說服的,兒女尚可放飛,何況秘書呢?我想,我該出去了,你也該進來了,這裡的奧秘,我想你是聽明白了……」尹君注目於湖水中的粼粼波光,若有所思。

陳元彬能不明白麼?他只差沒跪下來磕頭了,這麼一個6000萬人的省份,有誰能得到這麼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雖說是秘書,可下邊的廳長、部長,哪一個敢小瞧你呢?他表示:

「尹主任,不,大哥,我陳元彬,如有了出頭之日,忘了大哥,就讓天轟雷劈了我……」

「犯不上這麼說。其實,我舉薦你,也不全為了你,至少有一半是為了老闆。當然,我在這個位上,是給了不少人方便的,我想,你也是會做的,就這話,我別無所求。」尹君說得很輕。

而陳元彬卻清醒地意味到這簡單幾句話的分量,這是一種承諾,對,承諾,不可以俗稱為什麼交易,他也輕輕地作了回答:「我會識做的。」

識做——這是來自南方的一個方言,一個經濟發達地區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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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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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1 10:04:36

寫的東西感觸很深,對情感上幫助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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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1 14:03:03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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