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武的短篇小說《禁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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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語】張玉武先生是河北作家協會會員,張家口作協理事,《長城文藝》雜誌首批簽約作家。多年來筆耕不輟,先後寫了大量的長篇及中短篇小說,多部作品獲獎。今天刊登他的短篇小說《禁毒》全文共八個章節、1.6萬餘字,這是作者配合國家禁毒日宣傳而撰寫的作品,故事情節感人,人物刻畫細緻,讀來耐人尋味,歡迎讀者朋友關注作家張玉武先生的作品,並提出寶貴意見,感謝您對本平台的關注和作品的閱讀。

深冬的一天,買了個燒餅連走帶吃,迎面碰到趙福成,趙福成見他全然沒有鄉幹部的樣子,好似街上的乞丐,寓意深刻地說,抱着金碗討食,何苦呢!何義見老同學滿臉不屑,不明所以問,啥意思?趙福成瞅瞅四下無人,靠近他說,發財的機會到了。何義大睜兩眼,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做買賣,發的哪門子財?

趙福成向他使了個眼色,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家裡去。何義掙脫趙福成拉扯的胳膊,不去!鄉里有事。趙福成笑嘻嘻說不去瓦石窯,我們家搬到石橋鋪了。何義說,想不到你小子有進步。趙福成展望未來說等有了錢,我還要搬到縣城呢。說你就吹吧。趙福成沒再說什麼,領上他拐彎抹角來到他家。

張玉武的短篇小說《禁毒》

一進家門,給何義的感覺就兩個字:寒酸。兩間低矮潮濕的土石木結構的房子,窗戶還是木格的,採光自然不是太好,屋裡就顯得陰暗些。趙福成的妻子錢彩雲蹲在灶火坑燒火做飯,猛抬頭見丈夫領來何義,站起,熱情讓進裡屋,用大花碗沏了茶水端進來,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何義樂嗬嗬一指趙福成。錢彩雲說你們聊着,我給炒幾個菜,弄瓶酒。何義一聽說有酒喝,哈喇子流了出來。

很快,酒菜擺在了炕桌上,兩人推杯換盞喝起來。

酒至半酣,何義才問,有什麼發財門路,我聽聽。趙福成端起一杯酒一仰脖灌進肚裡,抹了抹嘴,種大煙。何義聞聽,連連搖頭,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國家明令禁止的事,咱可不干。趙福成不以為意的一笑,國家不讓幹的事多了,為什麼還有火中取栗的?跟你這樣說吧,當今社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像我們這樣夾起尾巴做人,永遠也富不了。何義咂巴一下嘴,冒天下之大不韙,取不義之財,不是我輩做得出來的。

趙福成見他富貴不能淫,急了,都什麼年代了,你的思想還跟不上節拍。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放着掙錢的買賣不做,還要守着清貧說富有,現在哪有你這樣的人!何義被老同學的一頓搶白弄了個大紅臉,辯解說,錢多不棘手,虱子多了不咬人,誰不想望有錢?有了錢,就能幹自己想幹的事;有了錢,就像變魔術似的,啥都有了。君子取財有道,違法的事,我可不敢幹。

趙福成輕蔑看他一眼,不敢幹不等於不想干,只要心裡有想法,就有乾的可能。何義大搖其頭,種大煙,我連想都沒想過。趙福成深知攻城掠地得找個突破口,看來硬攻難以取勝,他換個角度,小寬上大學了吧。何義點頭。趙福成問,自費還是公費?何義嘆了口氣,自費。趙福成問,一年幾萬?何義答一萬五。趙福成顯出不可思議狀,你掙的工資都交了學費,咋生活?何義深深嘆了一口氣,眼淚不自覺溢出眼眶滴落進酒杯,和晶瑩的酒液混為一體。

趙福成當然不知道何義因何落淚。

何義的兒子考上大學那年,兩口子欣喜若狂,聽說是私立大學,夫婦二人眉頭上鎖。兒子去石家莊上大學的第一年,傾盡家中所有,第二年便東挪西借,因為何義是單職工,實在沒有什麼積蓄,身為副鄉長,只有幹活的份,沒有享受特權的份兒。何義掙的工資捨不得花,除了日常必須開支外,大部分都給兒子存起來以作學費,生活自然捉襟見肘。

星期天,何義回家休禮拜。閒得無聊,去縣城的中心地帶遊逛,無意間,碰到給鄉建車庫的包工頭老袁。老袁見了他,趕忙剎住摩托車和他打招呼。言談中,老袁得知何義的妻子沒工作,兒子又上大學,伸出援手說,不如讓弟妹去我們工地做飯。何義兩眼放光,能給多少錢?老袁看了一眼何副鄉長,雇別人一千,你媳婦,一千二。何義激動地說,那太謝謝袁老闆了。老袁說客氣啥,山不轉水轉,等我有事,我還要找你辦事哩。何義真摯地伸出手與老袁握在了一起,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儘管說。老袁說彼此彼此。

就這樣,章小翠走馬上任了。要說工人也不多,也就三十幾個,飯菜也簡單,大燴菜饅頭,饅頭從街上買,只需加把火熱一下就成。鴨子不差食,每天如此,吃的工人有氣無力,罵聲載道。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間,章小翠去工地做飯兩個月了,眼見妻子揣回兩千四百元粉嘟嘟的偉人像,何義樂得合不攏嘴,隨即他的嗜酒愛好又被提到議事日程,妻子沒反對,批覆了他的請求,他激動地抱住妻子親個沒完沒了。章小翠兩頰緋紅,害羞似的,跑了。

一天,何義回城辦事,晚了,在家住下來。左等妻子不回來,又等還不回來,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十點整,不由皺了皺眉頭。往常九點一過就進了家門,今天是咋的了?最近傳言,有一夥外地人打砸搶,是不是遇上歹徒了,想到此,他下床穿好鞋出了門。

走往工地的路上,見有巡警開着車在街上巡邏,並不見妻子的影子,他悶不作聲走進工地。

來到工地臨時搭建的食堂,黑咕隆咚,近前一看,門已上鎖,他失望地準備向後轉,耳邊傳來男女的對話聲:

袁老闆,我是來打工的,不是賣身的,你就放過我吧,要讓何義知道了,非得大鬧天空不可。

就依了我吧。只要跟我好,我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再說,他在石橋鋪,哪知道咱們在幹啥。

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傳進他的耳朵,你讓我怎麼向他交待?

今晚的機會多好,我把看門的老頭支走回家睡覺了,你就陪我一夜吧。保證你知我知,沒有第三人知道。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我可不願讓人指着我的脊梁骨罵我是、不要臉的臭娘兒們。

接下來,就是撕扯聲、求饒聲。

何義怒火中燒,辨明一下聲源,飛速撲向一堆水泥的後面,果然發現兩條暗影你推我搡正在拉鋸。

姓袁的,你禽獸不如,我和你拼了!

袁老闆呆若木雞隻有幾秒鐘。當他反應過來這個天外來客是何義時,比兔子跑得還快,一眨眼不見了。

何義深怕袁老闆再來搶他的媳婦,一把摟住她再也不鬆手。章小翠知道得救了,偎在丈夫的懷抱珠淚紛紛。

何義掏出手帕邊給她擦淚邊說,咱再也不幹這破活了,就是討食要飯,我拉上你,也決不容許你拽上我。

章小翠感動地扎進丈夫的懷抱,嚎啕大哭。

何義每當想起袁老闆欺負他妻子這一幕,好像有無數刀子刺他的心,自責地想,連老婆也養活溜,何談其他!

趙福成見何義黯然神傷,知道他有難言之隱,不便發問,憑着揣摩人的本領,心下算定,拿下他並不難。

趙福成舉起空杯子,示意何義將杯中酒喝光,他見老同學喝着帶淚的酒,問,啥味道?

何義微微搖了搖頭,也沒啥味兒,就有點苦。

趙福成意味深長地說,要想把苦酒變甜,就得加點糖。

哦?

不加糖,永遠是一杯苦酒。

趙福成見何義理解地點了點頭,進一步闡明觀點,要想把日子倒過來,不想轍不行。何義眼珠不錯盯着他,趙福成說種大煙雖然是犯法的事,但利潤很大,種一畝勝過種三、四十畝大田作物的收入。何義不認可地搖頭嘆氣,要種你種,我可沒那個膽兒。趙福成實話實說,我要一個人能種,找你幹嗎?他見何義一臉茫然,一語道破天機:你是主管農業的副鄉長,每年鏟毒都是你主抓,咱倆合種,到時你把咱們的地繞過去,不就萬事大吉了麼。

何義立即反駁,虧你想得出,雖說是我主管,但拔大煙不是我一個人,屁股後面一跟一大片,我能徇私舞弊嗎?趙福成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想保護哪一塊地,總有辦法的。何義說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一旦存有私心,讓人告了,吃不了兜着走。趙福成說如果事發,你就往我身上推,再者說了,擱山上種,沒有確鑿證據,公安是不能隨便抓人的。

何義沉吟着說,事是這麼個事,誰知在具體操作中會出現啥情況。趙福成分析,無非出現兩種可能,一是喜獲豐收,大把大把的鈔票飛飛揚揚向我們飄來;二是慘遭失敗,沒來得及收割,就讓人連根剷除,連種子錢也搭了進去。何義說,要是連種子錢也收不回來,不是連根兒爛了?

趙福成說籽種錢咱哥兒倆二一添作五,分攤。出工出力開發小片地我一個人全攬。在割桃子時別讓鄉幹部遭踏了,就算你首功一件。他見何義搖擺不定,問,弟妹給工地做飯一個月多少錢?何義狠狠地說,早就不幹了!

趙福成知道心裡不痛快喝酒很容易醉人,趁他沒醉,趕緊吩咐妻子上飯。

趙福成從鄉政府所在地搬回來,瓦石窯人不理解,有一個當家大爺質問,在石橋鋪住得好好的,孩子念書怎麼辦?趙福成給他遞了一根煙,我已把小娜轉到縣城第一小學念去了,住她大姑家。不管咋說,鄉直小學也沒人家縣裡學校教得好。趙大爺聽後,一迭連聲說,也對也好。說罷,提着鐮刀走了。

趙福成看着當家大爺離去的背影,詭秘地一笑,心想,你哪知道我葫蘆里賣的啥藥,明年我可不是窮哈哈的趙福成了,我是腰纏萬貫的趙老闆了。他打着響指,回家和錢彩雲盤算開發小片地。

錢彩雲建議在承包地里種,她說,山上雜草叢生,刨一塊地費老鼻子勁了,正是播種季節,等你刨出來,再種下去,黃瓜菜涼了。

趙福成聽了妻子的建言獻策,連連擺手搖頭,在責任田裡種,太危險,一旦讓人發現,連窩端。人家正好上墳找不着墳骨堆,你這是送上門的買賣,傻不傻呀?

錢彩云為自己急於發財不擇手段的想法搞笑了,笑過之後,她埋怨丈夫,去年冬天你就應該回來刨地,可你鑽在家裡不動彈。如今,上轎子扎耳朵眼,晚了。

趙福成嘆了一口氣,冬天回來上誰們家住?總不能住你大哥家,讓他知道我回來種大煙吧。

錢彩雲兩手一攤,現在倒好,干着急沒地種。

趙福成說只要有心種,不晚。從今天起,我拿着乾糧上山,反正天氣也不冷了,吃住在山上,我就不信,憑我的一身好力氣,刨不出一塊像模像樣的地來。

錢彩雲伸出了大拇指,好樣的,我現在就給你烙蔥花餅。他見妻子忙碌的身影,感嘆地想,有個賢內助比什麼都強。有句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站着一個好女人。對號入座,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妻子。

吃飽喝足,趙福成拎着錢彩雲給他準備好的食物,打虎上山了。

趙福成選擇離村較遠的大狼山。這一帶牲口不輕易涉足,人也不肯捨近求遠來此割柴火,他看了看地形,就在陰坡不易發現處揮汗如雨幹起來。

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他不知金兵怎樣跟岳飛的部隊打的仗,發出這樣的感嘆。地面上的草叢很容易就剷除掉了,但它們的根系深深擁抱大地,要想斬草除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邊揮鎬頭邊想,看似弱不禁風的一株草,為什麼根子扎得那麼深?漸漸地,他明白了,陽光的照耀雨露的滋養。繼而,他又想到了人,想到了自己。有吃有穿,為何還要干不法之事?想到這個問題,他不自覺地笑了。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

第三天頭上,乾糧吃完了,力氣也使得差不多了,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回家休息幾天,正在這時,一陣窸窣聲,他慌忙手拿鎬頭藏在大樹後,居高臨下一看,原來是錢彩雲踏着枯草敗葉上山給他送飯來了。

他熱情將她引進傑作里,讓她展覽成果。

錢彩雲讚不絕口,好樣的,開墾出這麼大一片山地,看來你沒偷懶。

他向妻子訴苦也是向她表功,除了睡覺、吃飯,我基本都在戰天鬥地。他指了指離此不遠的窩棚,白天還不覺得冷,晚上凍得直發抖,取暖的辦法就是拼命幹活,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我有十八個小時在勞動。

錢彩雲看了看丈夫因睡眠不足深陷的眼窩,不以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一塊空地,好傢夥,這要開發出來,有半畝大吧。種上大煙,碰個好年景,苗出齊了,撈它一把。趙福成見妻子不關心他的飲食起居,盤算的是收穫問題,失望地把頭低下了。她見他不樂,慰勉地說,今年掙上錢,說什麼也給你買輛摩托車,再不能蹬着唱着歌的自行車出門了。

趙福成心裡感動了一下,自己掙不來錢,怨不得妻子不關心。大把大把的鈔票拿回家,錢彩雲不關心才怪呢。哪一個女人有粉不往臉上搽,哪一個女人有錢不體貼自己的男人。這樣一想,他渾身的勁頭又上來了,掄起鎬頭就刨地。刨了一陣子地,見妻子站在窩棚前向他揮手。他扔下物什,三步並作兩步向她走來。

錢彩雲打開包着的飯布,趙福成看到有他愛吃的餃子、山藥絲餅子。幾天來處於半飢餓狀態,他伸手抓起餃子就往嘴裡塞。一連吃下十個,拎過水壺灌了一陣子涼白開,一摸肚皮鼓起來了,才笑起來。她問,黑夜睡覺怕不怕?他大嘴一咧,一個大男人,怕什麼。就是聽到夜貓子叫,總感覺不是好兆頭。她數落他,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挺迷信。小時候我們家院子的樹上常有夜貓子叫,什麼事也沒發生,我爹媽活到八十多歲才死。他不好意思向妻子笑笑,做賊心虛,畢竟乾的是犯法的事。他像想起什麼,問,有人懷疑我到山上種大煙麼?

她不屑地看了看他,還沒種,就往頭上扣帽子。除非割桃子的時候當場抓住,否則咱們是不會承認的。他慚愧地說,還是你有撐架,要是男的,頂我好幾個。她不謙虛地說,你除了一身力氣,哪點比我強?種大煙,還是我再三攛掇,你才張羅的。他不住點頭稱是,等喜獲豐收那一天,功勞簿上給你劃上一筆。妻子說,不是細細的一筆,而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笑了,她也自以為是地樂了。

笑過之後,他問,何義找過我嗎?提起他這個老同學,她就氣兒不打一處來,昨天我正在餵豬,只聽門響,不夫,何義走進家門。我問啥事,他說找你有事。我說上山沒回來。他問是不是種大煙去了?我想你們是同盟軍,也沒隱瞞,就實話實說了。沒想到他滿臉不高興,警告說,今年縣裡對大煙抓得很緊,給鄉里立了軍令狀,在管轄的地界出現偷種現象,特別是知情不報,撤銷職務,一擼到底……

趙福成越聽越心寒,越聽心律跳得越快,這麼說,他是不想和我合作了?錢彩雲說,看他那表情,就是這個意思。他蹲在妻子的腳底下像泄氣的皮球,了無生氣地說,看來我算白忙活了。費這麼大力氣,還不如當兩天小工。他猛地站起,不幹了,下山!她一把拽住他,何義不干,咱干。我就不信,連個大煙也種不出來。

他哭笑不得,我的好姑奶奶,你我都是種田的好把式,種大煙沒問題,問題是政府不讓咱種,種出來,吃不了兜着走。她堅定地說,這幾年種大煙的越來越多,你問問公安局抓住幾個?這樣跟你說吧,捉住的,都是底兒背的,憑咱們的運氣,不致於倒霉。

趙福成聽到「運氣」二字,自信心陡增。

兩口子思謀種大煙已久,在沒決定冒險前,曾去縣城南山找過瞎子劉算過卦。

瞎子劉的眼睛並不瞎,他見四十來歲的一男一女風塵僕僕尋他問事,兩眼賊亮,一語道破天機:你們是一對,來問財路的。趙福成驚訝於瞎子劉的未卜先知,恭恭敬敬說,劉大師,你說我最近能發財麼?瞎子劉讓他伸出手看了一會兒,又端詳一下他的腦門,問,家住何方,主要從事什麼職業?他一一相告。瞎子劉沉吟一下,往他手上寫個山字。趙福成激動萬分讓妻子看,錢彩雲一看,喜上眉梢,馬上掏出五十塊錢遞給瞎子劉,兩人心情澎湃下了山,當晚決定回瓦石窯種大煙,為保證不被鄉幹部剷除,又把何義算計進來。

趙福成想起年前請何義吃的那頓飯,氣咻咻說,還不如餵狗哩,讓他吃了,屁也不頂。

錢彩雲比他考慮長遠,咋也比讓狗吃了強吧。好賴他是鄉幹部,又是主管農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趙福成望着遠處一棵參天大樹,堅毅地說,種,不種白不種。我他媽豁出去了!

剛和書記、鄉長參加完由縣委書記主持召開的禁毒大會回來。

他坐在辦公桌前正在思謀如何展開工作,趙福成推門進來。他慌忙離座,沏了杯茶水,擺在了老同學面前。

趙福成不滿看了何義一眼,怎麼又打退堂鼓了?

何義示意他小聲點,向他解釋,我身為鄉幹部,又主管農業,如果參與種大煙,那不是知法犯法嗎?

趙福成諷刺說,就你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你睜眼看看,全鄉四十號人,就屬你過得不滋潤。老婆沒工作,孩子又上大學,一個月千把來塊錢,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還坐在副鄉長的位子上牛皮哄哄!

何義嘴張了張,想駁回上述,最終沒說出口。

他想起福成招待他的那頓鴻門宴,後悔在自己醉意朦朧的情境下似又不是應諾了他,事後,回家與妻子說起此事,章小翠一聲驚呼:你可別犯糊塗!咱們窮日子窮過富日子富過,掙着國家的工資,干着違法犯紀的事,良心上過不去。他向妻子笑笑,你就放心吧,我是知根知底的人,犯法的事絕對不干。她信任地說,我的男人我知道,你就好好干工作吧。只要你把每月的工資拿回來,就算對得起我了。

他摸着妻子乾裂的手說,讓你辛苦了。然後,自我譴責地說,誰讓你嫁個沒能耐的男人哩。章小翠明大義識大體地說,有能耐沒能耐從工作上就能看出來,你年年被評為先進,這叫沒能耐麼?他感動地說,我取得的成績,全憑你的支持與理解。說得章小翠哭了,她哽咽地說,我給人家洗衣服受的這點苦,不算什麼。等兒子大學畢業找上工作了,我就不打工了,在家專門伺候你。他一把摟過章小翠臉貼臉,不知說什麼好。

趙福成見用激將法何義沒表態,說,你有顧慮,不和我種,我能理解,可有一樣,我種上了,別給拔了,如果斷了我的財路,和你沒完。

何義像對學生講課似的,大煙,學名罌粟,是一種毒品,製成成品叫海洛因,大清朝的道光皇帝曾命令林則徐禁過,因此歷史上才演出虎門銷煙的壯舉。改朝換代的今天,為了私利,冒着風險種植,危害人民的身體健康,你不覺得心裡有愧嗎?

趙福成鼻子都氣歪了,你少跟我說這一套,我比你懂!我就問你一句話,我種上了,你給拔不?

何義義正詞嚴地說,天王老子種上了,我也要剷除,決不手軟!

趙福成氣得哇哇大叫,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算看透你了,白眼狼!

說完,轉身跑了,開關門的聲音像地震的餘震,一圈圈迴蕩在何義的耳畔。

好久,他都不想動彈一下,石像般坐着,又不知過去了幾千幾萬個世紀,餘震聲徹底從他耳邊消逝,他才長長吐出口氣,站起來,踱起步來。

何義與趙福成是中學同學。記得那時他個子小,常受孩子王龍鳳的欺凌。趙福成人高馬大,往那兒一站,比龍風威猛多了。這樣的同學,往往是孩子王拉攏的對象。

有次龍風過生兒,他強迫同學每人交五元錢到飯館吃飯。何義家貧,伙食費大人都給不殷勤,哪來的余錢為龍鳳賀喜。深懼龍風淫威的同學忙不迭掏錢遞給龍風,龍風走到何義面前伸手要錢。何義在褲兜里摸了半天才拽出一塊二,龍風一看,氣急敗壞,你小子真沒錢還是假沒錢?他見何義將脖子往襖領里縮了縮,下了命令,借去!

何義把目光投向男女同學,同學們被何義的目光一掃一大片,紛紛向後退去。何義哀哀向龍風看去,希望得到他的赦免。龍風抬手要打,只聽背後一聲吆喝,龍風回頭一看是趙福成,伸出的手又縮回去,你要替他交錢?趙福成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們家也不是開銀行的。龍風變色道,湊什麼熱鬧!趙福成說何義他們家確實困難,從他的穿戴上就能看出來,我看這錢就免了吧

龍風看了看比他高出一頭的趙福成,又見他的拳頭緊握,心虛地說,也好。趙福成近前一步站在龍鳳的對面,為了給何義面子,讓他也參加生日聚會。龍風本想說「不」字,見姓趙的桀驁不馴的樣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生日宴會上,同學們盡情玩耍。龍風喝得頭紅漲臉,趁着酒興,他要求參加者露一手。同學們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的吟詩,有的作畫,有的說相聲,有的出謎語讓眾人猜。何義深知只有把數理化學通了,才有前途,吹拉彈唱、吟詩作畫一竅不通。

龍風冷眼旁觀,發現就何義沒有表演了,他冷冷地問,何義,你對我是不是不滿?何義悚然一驚,沒有呵。龍風說那你像木頭樁子戳在那兒不挪窩?何義說我不會。龍風的臉成了毛驢臉了,讓你掏錢你沒有,讓你出個節目你不會,原來你是混吃混喝來了。經龍風一挑明,同學們嘰嘰喳喳,譏諷的話撲面而來,說啥的都有:

窮人有志氣,則他連一點志氣也沒有。

長這麼大,他也沒吃過好的,借着這次機會,他是來猛吃海喝來了。

連一點藝術細胞也沒有,還學習班長呢,呸!

……

何義被推上了審判台,他的臉一會白一會紅一會青,恨不能把吃進肚裡的東西吐出來。

在何義羞愧難當的時候,趙福成又一次挺身而出:何義數理化可是頂呱呱的,甭說全班,就是全校,他也是上流的。孔老二作為一代宗師,不知道的知識還多着哩,何況一個小小的何義!他的話像滅火器,將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撲滅了。同學們想起自己的學習成績總排在何義的後面,變成了一門門啞炮。

第二天課外活動,何義將趙福成叫到一邊,不解地問,咱倆關係也不是太好,為什麼你要替我說話?趙福成目光炯炯,就因為你學習好,別的原因沒有。何義感動地涕泗交流,攥住趙福成的手久久不肯鬆開。

何義想起青少年時代發生的那一幕,至今仍感懷不已。

不行,我得挽救他!何義停住了腳步,兩眼望着窗外,做出了決定。

趙福成夫婦見何義單槍匹馬來到他家,以為他回心轉意了,錢彩雲臉上開花把他拉上了炕,不消半小時,酒菜上桌。

端酒盅前,何義首先向趙福成道歉,福成,真對不起,昨天我不該那樣說你。趙福成想起他的不留情面,耿耿於懷說,是不是今天繼續接着昨天的話題?何義呵呵一笑,我要是老話重提,就不來了。趙福成皺起眉頭,不解地看着何義。倒是錢彩雲想得開,何鄉長坐到咱家炕上就是一家人,有啥話你就說吧,我們都洗了耳朵聽着呢。

何義用讚賞的目光掃了掃錢彩雲,還是嫂子開通,不像福成小心眼。此話一出,倒把趙福成弄得不好意思起來,有啥話你就直說吧。何義說,在鄉里不好說的事,在家裡就好說了。我入暗股,不管豐收不豐收,出不出事,你不要把我說出來。我好賴是吃皇糧的,要讓上級知道了,非懲處我不可。說得錢彩雲不住點頭,趙福成默許。

他接着說,種子錢一人一半,吃苦受累可是你們的了。為了保險起見,我不能輕易露面,只有在剷除大煙期間,我暗地保護。說完,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錢放在飯桌上,趙福成夫婦看了看,約有五千塊。趙福成見何義言辭懇切,又見他掏出了買籽款,前疑盡釋,放心吧,你就好好干工作,有你這把保護傘,我就不怕了。說到這兒,三人愉快地舉起了杯,一飲而盡。

何義借着酒勁兒,定要上山看看趙福成開墾的小片地是什麼模樣。趙福成遲遲疑疑說,就不要去了吧,你還不相信我麼,刨出的地一共四塊,每塊都在三分以上。何義打着飽嗝,興奮地說,這要種上大煙,發了。趙福成笑說,千萬別被鄉政府拔了。

何義拍着胸脯,你算找對合作夥伴了。誰能拔?誰敢拔?再說也不能讓他們發現。趙福成夫婦頻頻點頭。何義喝了一口茶水,不露聲色說,只有摸准了地塊方位,我才不讓鄉幹部上山搜尋。你想,我連咱們的大煙在哪兒種的都不知道,我怎麼保護?趙福成夫婦想想也是,於是同意了他上山。

趙福成開墾的大煙地在一條深溝里,四塊地呈梯形在半山腰上,盛夏時節有大樹、榛稈林的隱蔽,就是飛機航拍,也不見得拍得上。不知趙福成開發時付出了怎樣的艱辛,何義來時興致勃勃,回途中,走出一身汗。

進了趙家門,何義抓起毛巾擦了把汗,躺在炕上氣喘如牛。趙福成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吩咐妻子做下午飯。

吃飯期間,何義打聽大煙籽怎麼買跟誰買,趙福成顧左右而言他,放心吧,交給我的五千一分也不會胡花的,全部用在刀刃上。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相信我嗎?何義聞聽,不好意思再打探。

第二天吃了早晨飯,他回到鄉里。

根據何義掌握的情況,鄉黨委召開了碰頭會。參加會的都是副科以上幹部,與以往不同的是,派出所孟所長也坐在了小會議室。

尤書記坐在會議桌的中心位置,他緩緩掃了眼班子成員,鄭重地告訴大家,今年的禁毒、鏟毒上級非常重視,不僅要派飛機航拍,按縣裡要求,把任務分解給鄉里,也就是說不再像以往縣直單位包鄉包村包山,而由我們鄉鎮人員上山拔除。所以,我們的工作量非常大,也非常艱巨,這就要求在座的各位把你們的人馬的積極性充分調動起來,打一場殲滅戰,不給種大煙的人任何可趁之機,讓他們的勞動付水東流,零收入,下一年就不打算種了。

尤書記說完,范鄉長說,我要說的跟尤書記所要表達的差不多,我這裡強調一點,一定要將隱患消滅在萌芽狀態。這一點,何鄉長做得很好,請他介紹一下摸排情況。

大家把目光聚集在何義身上,何義清了清嗓子,說,昨天我去了趟瓦石窯,我怕打草驚蛇,沒有住村幹部家,而是以下去散心的方式住在老同學趙福成家。他向我介紹,他們村的人窮怕了,有些人蠢蠢欲動,想種,以求暴利。據我掌握的情況,他就在山上開墾了四塊小片地,我去看了,很隱蔽,沒去過的人很難找到,我還是在他的帶領下去的呢。

說到這兒,宣傳委員小姜質問何義,你是不是與他伙種,他才掏心掏肺和你交底?何義看了姜委員一眼,毫不隱諱地說,不錯。我們談的是,我給他當保護傘,收穫後,一人一半。姜委員驚呼,你這不是知法犯法嗎?明知大煙是有害物品,還要參與!

何義不在乎的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新形勢下,人們絞盡腦汁想着掙錢,有的人走的是正道,有的人走的是歪門邪道,如果我們不用歪門邪道對付他們,狐狸尾巴很難抓住。一席話,說得姜委員醍醐灌頂,其他人也理解了何義的良苦用心,尤書記與范鄉長交換了一下眼神,尤書記說,我的宗旨是不論採取哪種手段,只要能摸排到線索,一網打盡最好,省得開花時節,爬山越嶺。

派出所孟所長受何義奇思妙想的啟發,建議說,只要發現種大煙的地塊,灑上除草劑,怎樣?尤書記沉思一下,那要往山上運多少水呀,這個動作有點大了。既然書記否決了,別人就不好說了。范鄉長說,派出所就是搞偵察工作的,希望孟所長和手下人明察暗訪,一定要把販賣大煙籽的人抓住,從源頭上控制。孟所長點頭。

班子成員建言獻策,你一言我一語熱火朝天,只有一人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那便是武裝部長陳德。

倒不是他圖謀不軌與人合種,而是他想到了趙福成的處境。

陳德的老家也是瓦石窯,他在很小的時候,隨父搬到縣城,就在城關鎮上了戶,定居下來。

每年的徵兵,按上級要求都很嚴格,只要到了年齡,不管在哪兒打工,都必須回來體檢身體。

大部分人按要求都能如期回來執行武裝部的命令,個別人一拖再拖,最後不了了之,陳德也不去追究,要不怎麼說大蓋帽紅帽圈,就興徵兵這幾天呢。其中的貓膩只有他知道。

可有個人既沒向陳德有任何表示,也沒向他打招呼,陳德正要撥通瓦石窯書記的號碼,讓他通知違抗上命的人火速趕回來,門響處,趙福成闖進來,陳德只好把話筒放下來。

趙福成比陳德小一歲,他說,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別讓錢興虎回來了。陳德聽罷,心裡說,你有多大面子,只不過你媽和我媽是乾姊妹,我叫你弟弟,你稱呼我哥而已。趙福成見陳德半天沉吟不語,趕忙解釋,錢興虎是我小舅子,他在北京搞電氣焊,一天七、八十塊,一來一去起碼得三天,耽誤多少活兒,少掙多少錢。

陳德聽他這樣說,才依稀記起錢興虎的姐姐錢彩雲的模樣——大個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除了耳朵不大,渾身零件都大。陳德笑了,原來你小子娶了錢彩雲做老婆,她的床上工夫怎樣?趙福成像大姑娘靦腆地扭了扭身子,我的物件小,她的傢伙大,還沒深入腹地,就全軍覆沒了。他的詼諧幽默的話語,逗得陳德眼淚、鼻涕橫流,樂過之後,大手一揮,看在這句話上,錢興虎就不用回來了。

趙福成不相信就憑他的一句逗哏的話,不僅免除了內弟來往車費,還不耽誤他做活,感激之情頓生,也就在那次之後,他和陳德保持了良好的關係。

散了會,陳德回到家,妻子見他悶悶不樂,似有心事,小心翼翼地問,咋的了?陳德看了眼結髮妻,不該問的不要問。扒拉幾口飯,回東間屋子側身躺下。

他心裡責怪趙福成有眼無珠,怎麼就和何義打成一片,認賊作父了。是否將何義的背叛一五一十向趙福成全盤托出,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不致於一敗塗地?他又拿不定主意,這可是黨委會上定的方案,如果泄露出去,豈不成了叛徒?若讓尤書記、范鄉長知道,我陳德還是人麼?還是名副其實的班子成員嗎?還在石橋鋪混不混了?……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不敢往下想了。

恍恍,陳德做起了夢。他夢見錢彩雲咧開大嘴甜甜向他笑。他踩着祥雲來到她面前,都說你那個傢伙大,我也想試試。她就嘲笑他,還是鄉幹部呢,看那點出息。他不樂了,鄉幹部怎麼了,鄉幹部也是爹生媽養的,也有七情六慾。

他見她不再說話,撲上去就解她的褲帶,她殺豬般大喊大叫。好不容易將她的褲子褪去,露出粉紅的褲衩,正要行樂,猛聽得一聲斷喝:陳德,你好大的膽子!嚇得他屁滾尿流,落荒而逃。跑着跑着,兩腳踏空,掉下懸崖。「啊」的一聲,他驚醒了。

陳德一摸腦門,全是細密的汗珠。想起夢中情境,由不得一樂,自從趙福成向他說了錢彩雲隱密部位出奇得大,他就產生了想法,然而好幾年過去了,終不得機會。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占有。何不以告密為由,調戲一下錢彩雲?

主意一定,他就整裝待發了。

騎着摩托車來到趙福成家,恰巧男主人不在,錢彩雲坐在炕頭一針一線納鞋墊。

陳德順手拿起一隻納好的鞋墊,見上面繡的是「幸福」兩字,又看了看錢彩雲正在納的另一隻,「安」字已繡完,「康」字正在做收尾工作,不由贊道:

好一個安康幸福,幸福安康!

錢彩雲聽他誇獎,笑吟吟說:肯定你媳婦比我巧妙。

他深深一嘆:長得小巧玲瓏,不見得做出的活兒就好看。

她精神一振:你是說我做的活比我本人秀妙?

他深情看她一眼:你長得粗枝大葉,想不到心靈手巧。

她揣摩着說,想要,送你一雙。手裡出的,也不計成本費用。

他擺了擺手,我可不敢穿回去,要讓老婆看見,非掀翻醋罈子不可。

她呵呵一笑:你媳婦是吃醋長大的。

他靠她坐下,摸了摸她的手,哪個女人不吃醋。我敢保證,趙福成找個相好的,你一定上房揭瓦。

她牛眼一瞪:他敢!他要是給我找不痛快,剝了他的皮。

他引蛇出洞,你要找上了,他不也暴跳如雷嗎?

她輕蔑地一笑:敢?

他不咸不淡說,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說到心坎上了,她自豪地笑了。她見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着,警覺地問,什麼意思?

他一臉壞笑,我早就相中你了,只是沒有機會,今天咱倆就……

她的臉塗了一層粉紅釉子,推拒說,趙福成對我百依百順,如果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我心裡過不去。

他適時地從屁兜里掏出一百塊錢拍在炕上,她眼睛放光,仍做出不依的樣子,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一下子將她拱翻,騎在身上。

兩人正要進入實戰階段,只聽有人說,嫂子,你真不要臉!

錢彩雲一驚,睜開微閉的雙睛,見是小姑子小丫直挺挺站在地上,抹不開臉,脆生生給了陳德一個耳刮子。

何義、孟所長,還有派出所民警小竇,守在瓦石窯唯一進出山道上已經兩天兩夜了,白天有陽光還好些,晚上凍的直打哆嗦,三月末四月初,對於塞外來說,天氣仍相當的冷。

第三天頭上,小竇看了看帶來的乾糧、水所剩無幾了,無限惆悵地說,我們在這兒死蹲死守有意義麼?也許種大煙的人早就把籽種撒到地里了。

何義說,不可能。一年之計在於春。現在正是種大煙時節。只要我們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就能一網打盡。

孟所長說,從源頭上控制,總比長出苗子拔效果好。這叫事半功半,直取咽喉。

何義抬眼望了望茫茫蒼蒼的大山,說,瓦石窯是我鄉重災區。他一指層巒疊嶂的群山,隨便哪個溝哪個窪刨出一片地就能種,種上了,輕易發現不了。石橋鋪那些地痞也看好這塊風水寶地,或單槍匹馬,或與這裡的村民勾結,一起走向犯罪。我們不僅要把販賣大煙籽的人看住,還要盯住形跡可疑的人,一旦發現,一查到底。

小竇理解地點頭,這麼說,我們下點功夫吃點苦,是應該的。

兩人點頭。

小竇站得腰酸腿疼,剛躺在一塊大青石板上伸伸懶腰,就聽孟所長輕輕吆喝,有情況,起來。小竇一個骨碌爬起,隨何義、孟所長躲進路旁一人多高的柴禾林。

半袋煙工夫,聽到一陣腳步聲,透過枯枝敗葉的縫隙,發現一前一後兩個人從他們臉前經過。小竇熱血沸騰,要生擒二人,孟所長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小聲說,沒有真憑實據,不要抓人。

待那兩人走遠了,他們才從草叢中鑽出來,亦步亦趨跟蹤而去。

何義越走感覺路徑越熟,猛然記起,這是趙福成領他去的方向,心下斷定,十有八九,這二人與趙福成接頭。一想到即將在這種場合見到老同學,他就渾身不舒服,敲起了邊鼓,是不是我該救他一駕,要叫公安人員逮住了,輕者罰款,重者判刑。他心事重重,腳下就慢了半拍。

孟所長、小竇扭頭見何義掉了隊,停下來等他。何義走到他倆面前,吞吞吐吐說,我看二人不像幹壞事,就不要盯梢了吧。孟所長急了,不是幹壞事,還能幹啥?小竇說,看他們鬼鬼祟祟樣,肯定不是干好事。孟所長見何義沒有追趕的意思,以為他連日睡不好吃不好勞乏所致,關照說,何鄉長,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吧。何義想了想,好吧。

望着匆匆消失的背影,何義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按照起初的設定,他想救趙福成於水火,不讓他走向犯罪,可趙福成既不是他的牽線木偶,又不是他手中的風箏,無法控制。退一步,他又為鄉里考慮——何不利用趙福成挖出賣大煙籽的人,從源頭上控制,防患於未然。任何事有一得必有一失,他只為鄉政府考慮了,沒有想到老同學一旦落入法網,下場更慘。

一陣山風吹來,吹亂了額前頭髮,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投入的那五千元錢。趙福成僥倖逃脫還罷,一旦落入法網,五千塊肯定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即使他想還,就他的家境,拿什麼還。

且不說何義為自己的失策叫苦不迭、捶胸頓足,那邊,孟所長、小竇已展開了攻勢。

兩個不明身份的人爬了一架山又翻了一座山來到新開墾的荒地,看看四下無人,一聲口哨,不一會兒,變魔術似的,出來一人。一身黑衣的人一出場,氣氛活躍起來。黑衣人說跌溝擔梁的,你們找得好准哇。其中一個上了歲數的人說,我們成天在山上轉悠,你只要說出個大致方向,我們就能按圖索驥,一路尋來。

黑衣人說,我看看種子的成色。另一個年輕點的說,保證優良品種,一株能結三到四個桃子。黑衣人低頭用手扒拉着大煙籽,頭一年種,我也看不出好壞。山不轉水轉。今年豐收了,明年還和你買。上年紀的人說,放長竿鈎大魚,我們也不想賣孬種。欺騙了買主,就等於欺騙了上帝。我們可不想做一錘子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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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問什麼時候種效果好?年紀較輕的說冬天。他見買主不理解,解釋,雪是保溫的,又是潤濕的,籽種到地里下,好比往它們身上蓋了層被子,一開春,早早就上來了。六月中旬,就能割桃子擠奶,待上邊來人拔,慢了半拍。黑衣人唏噓不已,怪只怪沒經驗,等明年攢足勁頭,大幹一場。

上了年紀的人伸手要錢,黑衣人說,急啥,你教給我咋種?上了年紀的人說,不要深了也不要淺了,適中。一場透雨,出來的種子齊刷刷的。黑衣人還要問其他方面的知識,老一點的人說,干我們這一行,速戰速決。能一分鐘交易的,決不磨蹭兩分鐘。黑衣人只好把一萬塊錢交到上了歲數的人手裡。

三個人做夢也沒想到,孟所長、小竇猶如從天而降的老鷹,一下子向他們撲來,老者手忙腳亂,將錢揣進兜里,掉頭就跑。孟所長秋風掃落葉般伸腿將他掃倒,掏出手銬把他拷起來。小竇也不甘示弱,眼見年輕些的欲往樹林鑽,大喝一聲截住去路,裴亮的手銬已戴在了他手上。

急風驟雨鎖定二人,他倆再找黑衣人已不知去向。只見地上有一堆撒落的大煙籽兒。

回途中,與何義會師,小竇一個勁兒地說,何鄉長要去,黑衣人跑不脫。

何義長出一口氣,心裡說,我不去算對了。否則何以面對老同學犀利的目光。

何義心煩意亂在自己的辦公室來回踱步,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開門一看,見是趙福成,他一聲驚呼,慌忙把他讓進來,鎖死了門,責怪說,這個時候你還敢來鄉里,吃了熊心還是豹膽?趙福成坐在沙發上,喘着粗氣說,我這不是沒辦法嘛!一萬元的種子錢花出去了,屁也沒聞到,就沒了。

何義給他倒了杯白開水,安慰說,你還算走運,那兩個外地人可就慘了,自從他們被抓起來後,派出所就讓他們交代歷年所犯的罪行,聽說還要帶他們去瓦石窯辨認黑衣人的面目,以便順藤摸瓜,抓到你。趙福成聽了,從沙發上彈起,就要衝出屋,何義拉住了他,這幾天最好別在家呆着,出去躲一躲,風聲過後,再回來。至於花出去的那一萬塊,我會替你想辦法的,裡面還有我五千呢。

趙福成說,我來就是向你說明錢是花出去了,結果……唉!何義見老同學痛哭失聲,想起自己導演的這齣戲,揮了揮手,讓他出去了。

派出所孟所長、小竇果真帶着兩人去瓦石窯辨識沒有抓住那個黑衣人。好在趙福成沒有向陌生人透露他的真實姓名,他們摸排一上午,沒弄個所以然,悻悻而歸。

趙福成住在縣城姐姐家。一天,他出去閒逛,碰到陳德,陳德熱情邀他去小飯館喝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陳德對臉紅脖子粗的趙福成說,你知道你有家不能回,是誰造成的不?他見趙福成兩眼迷茫,脫口而出,何義。趙福成醉眼朦朧地說不可能。對我好着呢。我犯了事,是他建議讓我跑的。再說我倆合謀種大煙,這樣的人怎能算計我?他要是處心積慮搞垮我,交到我手上的五千塊錢又怎麼解釋?

陳德用筷子點着趙福成的鼻尖,說你是豬腦子你真是豬腦子,一點也不轉彎,想想看,他不這樣做,能取得你的信任嗎?能讓你白白掏出五千元的水泡嗎?能逮住賣大煙籽的人嗎?而你還念何義的好,真不可思議。

趙福成咂巴着嘴,難道我受騙了?陳德說,你當你占便宜了。說實在的,何義掏出的那個錢,即使派出所不給他退,鄉里也得給補上,不管咋說,他也是為鄉里辦的事。而你的錢,可是肉包子打狗沒了影了。

趙福成急赤白賴,他說要想辦法給我補上,不讓我吃虧。陳德大嘴一咧,就他家的境況,拿啥補?指望派出所退還,那是不可能的。趙福成灌了一口酒,將酒杯狠狠蹾在桌子上,兩人伙種,合着我一人吃虧呀!不行,找他算賬!他飯也不吃,風一樣刮出去了。

陳德見他旋出,壞笑着站起,去服務台結了帳。

星期五下午,何義按照慣例,乘坐鄉里的大巴車回到家裡。他正在淘米做飯,一陣冷風灌進來,他回頭一看,見是趙福成,驚喜地說,你怎麼來了?趙福成氣哼哼說你當你們家是金鑾殿,我這個平頭百姓不能來?何義見對方說話火藥味十足,問,喝酒了?趙福成沒好氣說管我喝沒喝!我且問你,你唱的什麼鬼把戲,連老同學也要涮?

何義從他說話的口氣已判斷出他知道了內幕,並不慌張,不是我想涮你,而是出於工作的考慮。趙福成譏諷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怪我瞎了眼和你合作。廢話不跟你多說,不管採取啥辦法,錢得給我,否則,和你沒完!何義耐着性子說,你拿出五千,我也拿出五千,我的要不回來,你的大概也黃鶴一去不復返。趙福成說,我不管你,只要給了我,萬事皆休,不給我,休想過太平日子。說完,帶着冷風出去了。

他只顧氣沖沖往出走,猛地與一個人撞到一起,抬頭一看是章小翠,章小翠也認出他是丈夫的同學,熱情地說,吃了飯再走。趙福成不友好地說你們家飯吃不得,吃了要麻煩。章小翠說我們家飯沒下毒。趙福成說跟下毒差不多。章小翠還想挽留,見丈夫一個勁兒向他使眼色,只好放他出去。

章小翠將門關上,回頭問,你倆吵架了?

何義低嘆一聲,一言難盡。然後將來龍去脈細述一番。

章小翠說,他的錢我不管,反正你得把我的錢拿回來。那可是兒子念書的錢,連屁也不放一個,就把錢拿走了,到這時候才說出來。我說何義,你真是肚皮上掛算盤,把帳算到自家來了。

何義無奈地說,我也是為鄉政府考慮,鏟毒務盡,把毒品消滅在萌芽狀態。

章小翠說,好,你這就去找領導,將錢要回來,也算你小子行。

何義為難地說,咱家那份,我思謀着要回來不成問題,趙福成那錢,難。你想,到嘴的肉誰不想吃,派出所恨不得多抓幾個多罰幾個,哪有退還的道理?

章小翠見拿出的錢有希望退回,臉色陰轉晴了,以後動用國庫,跟我吱一聲,不許先斬後奏。

何義低低地說,是。

正是播種季節,錢彩雲地里一頭家裡一頭忙得屁股不落地,她很後悔攛掇丈夫種大煙,如今大煙沒種成,農活也耽擱了。

一天,她忙完地里活,頭頂灶火門給豬燜食,何義推門進來。

她不陰不陽地說,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何義尷尬地笑了笑,真對不起,弄得趙福成有家不能回,有地種不上。

錢彩雲不由怒火中燒,向他開了戰:不要得了便宜賣乖乖,我啥都清楚。不是你邀功請賞,他能有家不能回嗎?鄉里給你多少好處,為什麼你要出賣老同學?

何義鎮定了一下,不在乎地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眼見得種大煙的人越來越多,必須從源頭上控制,才能杜絕大煙泛濫成災的局勢。往年都是夏季到山上清剿,人力物力財力浪費多多帶少,還拔不淨,今年我突發奇想,決定從源頭上控制,果然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錢彩雲聽了何義的解釋,咧了咧嘴,你倒是名利雙收了,可我那口子還在外邊流浪的呢。你說咋辦吧?

他見她恨不得咬他幾口,不急不躁說,關於趙福成的出路,我已向書記、鄉長、派出所交換了意見,只要他能認識到種大煙的危害性,以後不種,不用東躲西藏,回來該幹啥幹啥。

錢彩雲不相信看他。

何義說要不是我三番五次找鄉領導和孟所長,根本沒有開綠燈的可能。

錢彩雲故作感謝狀,謝謝何大鄉長幫忙。

何義說,同學一場,感謝倒不必。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錢放在炕上,這是派出所退給我的,給你們吧,權作買煙籽花的那個錢。

錢彩雲倒覺得不好意思,你的錢我們不要,五千元就當買個教訓,損失的錢多種點地再彌補回來。她拿起錢往他手裡塞,你也很困難,兒子念大學,正是用錢時候。

何義笑笑,錢對每個人都重要,但情義更重要,念書時趙福成沒少幫我保護我,怎麼也得知恩圖報吧。

錢彩雲見他說話真誠,將錢擱進櫃裡,說,等趙福成回來,你們再交涉。

一直站在戶外觀察屋內動靜的小丫跨進屋子,這個大哥好,前幾天那個大哥不好。

一句話說得錢彩雲紅雲亂飛,輕斥道,不要瞎說!

何義看了一眼小丫,對錢彩雲說,通知福成回家吧。

錢彩雲還沒拿話筒,小丫已率先握在手裡。 (全文完)

作者簡介:

張玉武,河北省赤城縣人。河北作家協會會員,張家口作協理事,《長城文藝》雜誌首批簽約作家。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半弦月》《生命線》《路從腳下起》;中短篇小說集《花落知多少》《落地有聲》《半根金項鍊》。在文學期刊發表小說多篇。小說《狗墳》《半根金項鍊》《李荷》拍成影視劇,一經電視台播出,受到人們關注與熱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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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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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1 1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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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5 1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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