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社會,對於男性實行的是一種有限的性自由。一個擁有相當的財產和社會地位的男人,在家裡完全可以除了妻子以外,再擁有妾(小老婆),擁有婢(丫鬟)。他可以只跟妾過性生活(但是不能因此而拋棄正妻),也可以與婢發生性關係(只要事後把她「收房」,納為妾)。
但是在家庭以外,他卻不能與任何女性通姦,也不能擁有任何現在意義上的「情人」或者「第三者」。這是因為,如果女方已經結婚,這就會破壞別的男人的婚姻;即使女方還沒有結婚,她的失貞也會破壞她將來的婚姻,或者使一個其他男人無法找到老婆。男性如果有了婚外情,必定遭到嚴厲譴責與禁止。
在《聊齋志異》裡,除了寫青年男女爭取自由的愛情婚姻外,蒲松齡還寫了為數不少的已婚男子的婚外戀。與社會要求不同的是,特別重情的蒲松齡對婚外戀表現出格外寬容,甚至是欣賞和讚美的態度。也許耳聞目睹了太多女性在婚姻家庭里的悲劇,蒲松齡特別同情、關注女性的感情與思想。
他在創作中不遺餘力地將女性的美展現給讀者,展現給社會。即使在「婚外戀」這樣一個不被社會接受和原諒的背景下,蒲松齡仍執着地讚美女性,謳歌女性。他熱情地讚美男女之愛,同時冷靜地思考失去愛情的妻子內心之痛。
《香玉》、《竹青》、《羅剎海市》、《林四娘》、《彭海秋》都是寫「婚外戀」的佳作。
《香玉》中的黃生為讀書而住進嶸山下清宮,陪伴他的只有窗外的幾株牡丹。偶然,黃生在園中見到化為女子的牡丹花神香玉,並愛上了她,於是在樹下吟詩一首:「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吁利,何處覓無雙?」不想正是這首詩使香玉也愛上了黃生,一個風流俊雅,一個秀外慧中,二人彼此都「愛而忘死」。
某天,白牡丹花被即墨藍氏移走。牡丹在藍家「日就萎悴」,黃生悵惋不已,相思之苦難以言表。許多天後,香玉回來了,卻已成花之魂,只有虛形。在黃生的精心呵護下,白牡丹開花,香玉復活。黃生與香玉,像極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一日日澆灌,精心照料;一個為愛而生,為愛美麗。不離不棄,唯願相守一生。
白居易詩云:「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黃生有妻仍寂寞,在他心裡,香玉才是他真正心意相通的妻子。黃生有妻子,愛情之花卻開在家庭之外。對香玉來說,愛情就是生命的全部,她不計較所愛的人是否有家室,只求兩人朝夕相對;對黃生來說,愛情來得比婚姻晚,婚姻之外的愛才是纏綿、浪漫、忘我的愛;對黃生的妻子來說,婚姻只是讓自己換了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而已,丈夫不在身邊,生活沒有快樂,日子過得像悲劇,日日痛苦。
也許對於一個正妻來說,只需要「三從四德」、溫順馴良,而不需要有正常女性的特點。譬如年輕美貌,這不僅毫無必要,反而容易「朝秦暮楚」、「紅杏出牆」,就連諸葛亮這樣的大人物都說丑妻是福;再譬如床上功夫,也無必要,能生出孩子,尤其是生出兒子來才是真本事,才是真功勞,否則,一旦妻子慾火攻心,夫將不夫,家將不家;再者,便是情感豐富,這一點尤其沒有必要,因為愛情原本就不存在。
愛情不可以帶來性,而且性中也不會有愛。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有「恩」就行了,沒有愛情什麼事。《聊齋志異》中的男子都是好色的,他們喜歡妖燒、嫵媚、生動的女性美,在封建禮教的約束和教化下,黃生的妻子顯然端莊有餘,嫵媚不足,無法用性的魅力吸引丈夫。
長久的恨郁生活使黃生的妻子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黃生「遂入山不歸,」與香玉終日相守去了。為了愛,黃生和香玉可以義無反顧地死去,可以費勁周折地重生。誰也不會懷疑黃生與香玉愛情的真實性,誰也不能否認二人愛情的纏綿動人,誰也不敢說沒有羨慕過他們對彼此的忠貞。
可是,因為黃生有妻子、有子女、有家庭,使得我們對這份愛情略有微辭。黃生為婚外戀放棄了一份責任,傷害了一顆真心,破碎了一個家庭。蒲松齡卻沒有因此而譴責黃生或是香玉,在他看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值得用心維繫、呵護的,這種婚姻的終結也沒有什麼可惜的。
黃生完全可以走出婚姻,尋找真正的愛情;香玉為愛情生生死死,令人欽佩,作者唯有讚美,無暇指責。黃生的妻子是否委屈,是否傷心,作者並沒有關心,在他的思想中,愛情自由是不屬於已婚女性的。為人妻的女性唯有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根本沒有追求愛情的權利。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一直影響着人們的婚姻愛情觀念。為了生娃娃,性行為當然合情合理。皇上可以有三宮六院,百姓可以娶妻又納妾,叫做「為後(代)非為色也」。然而,皇上有了三宮六院,百姓有了三妻四妾,不是照樣到外面尋找艷遇?
父母之命、媒如之言的婚姻,是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中國歷代家訓中都強調婚姻並非寄託情感的所在,婚姻的根本目的在於嗣續香火。但是,沒有愛情的人生不可想象,正值豆蔻年華年華,充滿期待的年輕生命卻被禮教的繩索綑紮得漸漸了無生氣,多麼可悲的一生!蒲松齡是個感情豐富、心地善良的人,他看到太多如花的容顏漸漸枯萎,他希望年輕人能夠由於愛情的滋潤而粉面含春。也許這就是他敢於衝破禮教的約束,大膽歌頌婚外戀的原因吧!
《竹青》以人鳥之戀狀寫人世的婚外情。書生魚客落榜,沒錢回家,餓昏在吳王廟。睡夢中被收編為「黑衣隊」成員,做了烏鴉。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愛樂」。魚客夢醒,不忘竹青。三年後,魚客又到故地,來到吳王廟尋找竹青。已為人而不忘鳥侶,魚客之深情可見一斑。夜晚,「忽幾前如飛鳥飄落;視之,則二十許麗人」,這就是已成為神女的竹青。
二人「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歡戀。」魚客的妻子和氏,大度寬容,有封建禮教所讚揚的「不妒之德」,她沒有計較竹青的出現,甚至因為自己不能生育,而特別喜歡竹青的孩子。但是竹青卻不願去湖南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有獨立的思想和性格,不願因妾的身份與魚客變得不平等。
魚客沒有因竹青而冷落妻子,使得妻子與竹青有了幾分娥皇、女英的影子。在這個婚外戀故事裡,我們沒有看到哀怨、傷痛,在允許一夫多妻的社會制度下,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下,魚客和妻子、竹青的生活看上去很完美。蒲松齡把善良的人們放到一起,希望得到一個讓所有人都欣慰、都釋懷的結局。
《詩·國風》序言裡有:「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意思是說,男女於婚姻之外,對其他異性產生愛慕之情是很正常的,完全禁止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這種互相吸引一定要有分寸、有限度,千萬不能將自己推到懸崖邊上,處於危險之中。
魚客既滿足了自己對異性的渴求,又顧及了妻子的感受,讓自己在家庭和「婚外情」之間如魚得水。這是蒲松齡羨慕的婚姻形式,也是天下眾多男子羨慕的婚姻形式,但在今天,從女性角度思考,這種狀態依然是女性的妥協的結果。
簡·愛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個高尚形象。她為了保持人格的獨立和自尊的高貴,寧可放棄真心相愛的羅切斯特,也不願做「情人」、「外室」;她寧可做心靈的苦行僧,也不願睡在不屬於自己的溫床上。在她的人生觀里,尊嚴高於一切。
關於「婚外戀」的故事,我們再來看看《青鳳》。耿去病是有妻子兒女的書生,夜入怪異的宅第,遇見了「弱態生嬌,秋波流慧」的狐女青鳳。為了再見到青鳳,耿生與妻子商量一起搬進廢宅居住,遭到妻子的拒絕。耿生太狂妄,居然要妻子陪她追求別的女子。
一個典型的男權主義者,不在乎妻子的感情,不理會旁人的冷眼。耿生的妻子深信「夫為妻綱」的教誨,服從丈夫、忠於丈夫,卻不敢約束丈夫,眼看着丈夫大張旗鼓地去追求別的女子,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耿妻是又一個封建婚姻的犧牲品。
一年後,青鳳遇險被耿生所救,從此二人「堅永約,」耿生將青鳳「另舍居之」,青鳳做了耿生的情人,過上了「金屋藏嬌」的生活。耿生的妻子一定不知道青鳳的出現,這個篤信封建禮教的「規矩」女人,即使知道了,除了接受事實也沒有別的辦法。
耿生對青鳳的愛更多來自性的吸引。「據我們觀察,大多數的人,無論男女,是單婚而兼多戀的。那就是說,他們只願意有一次永久的婚姻,而同時希望這種婚姻關係並不妨礙他或她對其它一個或多個異性的人發生性的吸引,固然我們也可以感到這種引力和在婚姻以內所經驗到的引力在性質上是不一樣的,同時他們也會知道,把這種引力多少加以控制,使不致於推車撞壁,也是很可能的事。」
耿生在妻子和青鳳之間各有所側重,既不令妻子感到惶恐不安,又不讓青鳳受到冷落,這個婚外戀沒有以悲劇告終,應該「歸功」於耿生對婚姻和性愛的理性區分吧。
《聊齋》是一本寫給男人的書,不管欣賞它的讀者是否相信鬼或妖的存在,他們大概都不會害怕碰到「畢怡庵式的艷遇」,渴望在平靜的生活之外再編織愛的溫床。圍城外的愛情女主角都無意走進去,卻獲得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圍城內的妻子們除了看到高高的寂寞高牆外,還有什麼呢?她們除了男人賦予的身份外,一無所有,更逞論愛情!青鳳是狐,香玉是花,竹青是鳥……她們將最自然、最純潔、最不飾雕琢的真情大膽地表露,讓生命精彩,不枉此生。可嘆妻子們在這絢麗的光影下顯得多麼灰暗、沒有生機!面對丈夫的「出軌」、「背叛」,「三從四德」的她們毫無反應,努力讓自己可有可無,她們可曾想過抗爭?
來稿/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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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謝你了,我們現在都已經和好了,謝謝!
可以幫助複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