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寫詩詞的也要評個「女神」,李清照自然當之無愧首屈一指。她生前就是「京城第一才女」,死後更受賞為「中國最偉大的女詞人」。
影視劇里的李清照形象這位山東女子,不僅「樂府之詞,高絕一世」,論出身也極好,標準官學二代。父親李格非,很早就中了進士,乃一代文宗蘇軾的高足——那時李清照已近20歲,極可能受過蘇師祖指點;其母也知書能文,是宋時翰苑名流、最年輕狀元王拱宸的孫女。生長在這樣的名門望族,她自幼就有「神童」美譽。當時就有人稱,「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瞻,逼近前輩」。此前輩,或指蘇軾、歐陽修等彼時大佬。
更為重要的是,歷經一千多年的渲染,李清照那搓酥滴粉式的嫻靜淑女、賢妻良母形象,似乎已是定格了。是的,這位從閨閣中踱步而出的詩詞麗人,其詩文細膩如水,其詞章婉約如花,也太容易予人這種印象了。她與丈夫趙明誠那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無疑也是厚重佐料。
蘇東坡劇照只是,正如魯迅老師所曰:「從來如此,便對麼」?經一番閱讀後,我這噴子也想問:事實真的如此嗎?她與趙明誠的婚姻,難道真沒貓膩?
至少,從現有材料看,李清照壓根不是什麼賢良淑德的弱女子一枚。她很有膽識,極有主見,生活作風也妥妥「女漢子」。
她的夫君趙明誠,十足懦弱書生,甚至貪生怕死,但她不是。用現在的時髦話來說,她的心裡始終都住着一個漢子,尤其是當沒人可依靠時,愈顯魄力果敢。這種說法,看似與大眾印象相悖,其實古來有之。 從寫出《清波雜誌》的宋人周煇,到晚清學界大咖沈曾植,到當下的文化明星徐晉如,議論中都說她有「雙性化傾向」。直白一點,就是說李清照無論為人還是詩詞,實質都很「男人婆」。這其實也是理解李清照其人其文的一大關鑰。
李清照的詩文就不必說了,史稱「雄渾悲壯,雖起杜韓為之,無以為過也」,還惹得同時代多少有點「厭女症」的朱熹老師,一反常態使勁誇她「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而且,她不僅寫作很「男人化」,身為女兒身,其性情、其言行那也是夠放浪形骸的,一點都不淑女。若還是套現在的話講,就是很「假小子」。
比如,女神真的很好賭,那份痴迷只怕不亞於讀書興趣。說起來,她應該還是古代中國第一位有專門著作去記載、去推介賭博之術的,其大作《打馬賦》、《打馬圖經》等至今還是著名文獻。陸羽首次寫茶所以是「茶聖」,那戲謔一點尊她是「賭神」似也不為過。
按她自己爆料,她之好賭,尤其是好「打馬」(麻將),已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她年輕時,自稱「予獨愛依經馬」,坦露自己精通賭博之術,所謂「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即便到了晚年,國破家亡流離南渡之際,還感嘆說:「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於胸中也」——
這就是說,咱逃難途中沒得麻將這些賭具,百爪撓心手癢難耐,連做夢都在玩啊!
還有人說,李清照是「酒鬼」,這也不是血口噴人。李老師之嗜酒,都到了無日或去的地步。
她流傳至今的所有詞中,有一半以上都提到了喝酒(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收錄易安詞57首中29首與酒相關),名副其實女酒鬼。什麼「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之類,爛醉如泥或也是家常便飯。我翻閱她文集,常恍惚覺得,這個世界對她最重要,或許是那「麴秀才」。「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可能有人批評她喝酒過度而瘦,她還強詞奪理呶呶置辯一番。
更有人說,李清照是喜歡「小奶狗」的典型代表。因為她在49歲之時,身為寡居大媽,在輿論泰山壓頂的之際,竟還毅然嫁\娶了第二任丈夫——比她小十多歲的小白臉張汝舟。最後,當她發現對方只是貪圖她的古董錢財時,她又敢親自打離婚官司、親自上訴申辯,無畏無懼要付出坐牢、還要成為整個社會笑柄的代價。除了武則天數人,我們幾乎找不到這樣有性格、敢作為的古代名女人。
她連寫男女情感、寫夫妻生活時,也會很露骨,一些艷詞過去常讓人讀得臉紅心跳。好些專家就說,李清照不少詩詞,諸如「絳綃縷薄冰冗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等等,稍加解讀都是性暗示,是直接在表達欲求。衛道士王灼先生,就對她很不滿,《碧雞漫志》裡批她「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也」,就差說她是寡廉鮮恥蕩婦了。
總之,一個真實生活中的李老師,恐怕絕非我們後世一廂情願認為的,那種言行溫順、性格卑弱的標準型封建女性。甚至,有學者研究說,當初丈夫趙明誠剛去世時,李清照老師就已有了另覓伴侶的大膽想法。
這樣炸裂的李老師,哪是什麼溫良恭儉讓窈窕淑女,分明是宋版李銀河啊!
連帶的猜測,是她與趙明誠的夫妻感情,都有很大水分。是的,李趙夫婦堪稱生死與之的神仙眷侶,差不多已是大眾共識。但文史學界,一直疑慮重重。
有一種強大的聲音認為,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婦,所有情投意合、卿卿我我的記錄,都只是李清照的「一面之詞」,怕是她晚年刻意渲染、美化的結果。實際上,趙李婚姻,除了早年較為親熱外,此後數十年都瀕臨崩潰邊緣。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李清照再「女漢子」,也別無他計,只能默默隱忍。所以,她婚後的詩詞,幾乎都是哀怨,也是真實境況的言為心聲。哪有幸福的女人,整天寫詩哀戚的?
我們知道,李清照18歲時,就嫁給了大她8歲的太學生、也是日後的宰相之子趙明誠。在李清照晚年回憶中,那時的趙明誠,三好青年甘於淡泊,二人可謂琴瑟相和。他們志同道合,在金石學上投入了大量時間;每日飯後,夫婦二人烹茶猜書,好不溫馨;花前月下他們一起尋詩品茶,舊肆書攤他們一塊訪古論今;他們一起考究文字,一起整理書卷,按部就班過着小日子,不求盛世繁華,只求現世安穩——儘管照這些描述,兩個人的關係倒更像是同事。
而且,這是全部實情了嗎?只怕未必。實際上,在很多研究者看來,情形恰恰相反。他們夫妻一直有隔閡在,尤其是後來更存在嚴重的「中年情感危機」。至少,從文獻材料看,我們的「好男人典範」趙明誠先生,當初官漸漸做大、俸祿也日漸豐厚之後,並非那麼專情的。即便是李清照本人所記《金石錄後序》一文,所述「賭茶消得潑香樂」之語,也多是在新婚之時。
現開封大相國寺,周邊是北宋舊書攤雲集之地
現存任何記載,都未曾表明趙明誠對妻子多麼專注、專一。有人說李清照很可憐,連個家庭主婦都不是。
趙明誠的性格,或許並非那麼好相處的,尤其是在步入仕途之後。研究專家陳祖美,就說趙焦躁易怒,李清照給他整理文物稍有不慎,就要「逢彼之怒」。日後,趙明誠還將書庫上鎖,妻子進入書庫需經他同意才行。這像是體貼夫君言行嗎?
趙明誠入仕後,夫妻經常兩地分居,有時是不得已,有的則是趙明誠故意不帶她。趙明誠去萊州、淄州當官,都是讓李清照待在青州獨守空閨,理由是得她看護那些文物;逢年過節,趙明誠都回京城探親,也幾乎從不帶她回去。 婚後數年後,李清照的詞,一首比一首淒涼,一首比一首憂傷。例如《鳳凰台上憶吹簫》,那種對夫妻生活的不滿與惆悵,已極其明顯。
宣和三年(1121年),趙明誠知萊州,38歲的李清照與丈夫已分離了5年之久,終於等到了重聚的日子,本該欣喜若狂的。可那時李清照寫於途中的《蝶戀花》、《感懷》諸詩,情緒反而極其低落。《感懷》詩中雲,「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竟至此」,有人就據此議論,說到萊州後,李清照被趙明誠徹底「打入冷宮」,而「公路可憐」是李清照的自況。若真如此,那她寫了大量的詞,可能是要歌給自己的丈夫聽的,怎奈都是「弦斷獨自傷」啊!
早在宋代時,就有瓜眾揣測,李清照才氣逼人且男性化爭強好勝的性格,趙明誠並不見得受用。周煇的《清波雜誌》早有「明城每苦之也」的記錄;今人徐晉如也認為,李的性格不免強勢,一生以男子自命,這種矛盾必然決定了她與性格懦弱的紈絝子弟丈夫,不可能有真正幸福。而趙明誠一生,對文物收藏的狂熱遠超對妻子之愛,或許也透露着隱秘信息——李清照自己也說的,趙「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云云。
靖康恥.北宋亡國楊海明先生甚至認為,當靖康二年3月,趙明誠奔南京母喪,李清照作為正妻卻未能隨行,如此「大逆不道式的反常」,可證彼時夫妻感情已徹底破裂,趙明誠不過礙於諸多原因不便寫休書罷了。
而且,我們還應該特別留心,橫亘在趙李夫妻生活中的,足以讓感情致命的一些重要事件。
其一,是他們結婚20年,卻始終沒有生育,趙明誠在外也有蓄養好些「小三」、「小四」,從沒專一過(《苕溪漁隱叢話》)。陳祖美認為,《聲聲慢》是李清照在無奈抒發「被疏無嗣」的莊姜之嘆,完全可當「長門賦」看。她動輒寫詞,不是「有了快感你就喊」,而是「心有千千結」。
其二,李趙兩親家,日後曾因政見分裂,勢同水火,李清照公公趙挺之本身就是迫害李父的一大推手(《宋史·趙挺之傳》)。為此,李清照還曾上書公公求救,只是換來的是更加鄙薄的冷眼。她在夫家,是既尷尬又不被待見的。這樣的處境,你教他們夫妻如何沒有嫌隙?
其三,李清照如此烈性,對丈夫怯弱性情,內心也未必沒有鄙視之情。當初,江寧府發生騷亂,時任知府趙明誠,竟束手無策到想不出任何防備,也不敢有絲毫抵抗,還窩囊廢地,丟下滿城百姓與老婆不顧,讓人用繩子綁住從城牆偷偷溜走,「縋城宵遁」。這在李清照這等奇女子看來,當是奇恥大辱(宋.李心傳著《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20)。
所以,早有研究者指明,李清照那首《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所針對的壓根不是南宋朝廷,而是對丈夫的「卑怯」慨乎言之而已。而趙明誠死後僅3年,不過是守喪期剛過而已,李清照就迫不及待改嫁丈夫同學,難道不也是一種透露?
李清照的後半生,可謂在悲慘中度過。公元1127年,她44歲,北方金族攻克汴京,徽欽二宗被俘,宋高宗逃跑,北宋宣告淪滅。次年,趙明誠死於建康。
此後的李清照,孑然一身,久病不愈,居無定所,只是帶着大量的金石文物四處流亡,飽嘗顛沛流離之苦。48歲的她,因為手頭這些古董,還引起「渣男」張汝舟覬覦,被騙婚、遭勒索、頻受家暴。儘管她也太厲害,竟然去告發丈夫營私舞弊、虛報舉數、騙取官職,整垮丈夫以後申請離婚。
宋朝律法,為妻者不管何因狀告丈夫,首先就得坐牢3年。她幸虧還有親故關係可走後門,經當朝大佬綦崇禮直接覲見宋高宗疏通,僅坐牢9天即無罪釋放。她是很有手段、異常果敢,但名譽也徹底臭了。那時,李清照的訴訟離婚,迅即成為南宋朝野頭號新聞,幾乎傳遍大街小巷。晁公武、胡仔這些「南宋自媒體人」,講述的那一個繪聲繪色!她的反抗,及隨後的審判與拘禁,最終蒙受羞辱、淪為笑柄。
晚年的易安居士,筆下早寫不出多少明快清麗的句子了,更多的則是悽苦與悲涼之音。按時人看法,她着實是一個分外不幸的女人,眼看着江山易幟、夫亡家破、家族對立、繁華落盡,不得已無兒無女、四海漂泊、遭受摧折,內心是何等悲傷、何等絕望,並不難想見。她本是非常寂寞的人,自來就不太願意跟人在一起,到了此時更是寧願把門關了讀書寫作,了此殘生。
她偏偏長壽,活到了73歲。老年的她,「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只是不斷地回憶過去美好時光,尤其是不斷反芻丈夫趙明誠年輕那會對她的好。她花費大量時光,校勘整理丈夫的遺作《金石錄》;她鄭重寫下長序,字裡行間滿懷對亡夫的敬重與追念,意在寫下「最後一個健康的夫君趙明誠」。她用盡一生,對趙明誠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到了鬢也星星的此時,即便是自欺欺人,那也是唯一的安慰呀!
她的記憶,似乎永遠定格在了30年前,那個美好的下午:那年深秋,在池陽橋上臨別時,丈夫趙明誠是那麼的深情、那麼的英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
2020.11.8,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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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我看過,感覺說的挺對的,有問題的話可以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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