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意時代的聲音·大自然的歌者·生態文學的先驅——普里什文作品賞

初春時節，萬物復甦。大自然像剛從一個漫長的睡夢中，甦醒過來。漫步在龍潭湖畔，和煦的春光照在大地上，融化的冰水，將湖泊漸漸喚醒。草木萌生，湖畔邊的楊柳，那垂掛的細枝，稀稀疏疏綴了些柔嫩的新芽……

瞧，湖中的大鵝小鴨們，在冰層已然融化的小片區域，快樂地嬉戲。它們時而和同伴「聊天」，時而往復穿梭，進行游泳比賽；時而蜷縮起來，曬着暖陽……房前屋後，背陰的地方，還有些積雪，似乎對這個即將逝去的冬季，不遺餘力地默默挽留與祭奠。

春、夏、秋、冬，四時更替，循環往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神奇的大自然，賦予人類無窮盡的寶藏與玄象。

對大自然懷有濃郁親情的俄羅斯自然文學大師普里什文先生講到：「故鄉的大自然，與見到母親的幸福是聯繫在一起的」；「大自然是萬物的源頭。人逝去，就回到萬物的源頭，與萬物聚合」。

◎ 行者無疆——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成就創造性的意象表達，固化為一座自然文學的豐碑

談到普里什文（1873－1954)，熱衷於自然文學的女士先生們，一定耳熟能詳。這位20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上，頗負盛名的文學家，有着「世界生態文學先驅」、「大自然的詩人」等享譽。這位老人，在他81年的歲月中，幾乎都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旅行，他告訴世人——我的親愛的人們，只要回想起自己的小徑，真有說不完的話，我的腳踏遍了森林、草原、山丘，到處都有我的家……

大地上，一位孜孜不倦的行者，具有「傾聽鳥獸之語、與樹木對話、聞草蟲之音」的異能。回望普里什文的生平，解讀其融入骨血中的大自然情結，不難理解，這位自稱為「流浪漢作家」的老派男人，所具有的「道路情結」。

普里什文出生於商人家庭，早年曾因「自由思想」被開除出耶列茨中學。童年時代，在充滿自然風情的鄉村度過。他的故鄉——奧廖爾省，俄羅斯很多著名作家都是出生在這個地區，如屠格涅夫、布寧等，那裡自然環境優渥，處處可呼吸到清新的空氣，大自然的美與神秘，駐紮在普里什文幼時的心間，可謂境圍怡然，情懷自闊。

普里什文講，他小時候，母親把他送到城裡，自己卻回了鄉下，「故鄉的大自然與見到母親的幸福，是聯繫在一起的」。普里什文筆下的自然，寄託了作家濃濃的親情。這種親情關注，成就了普里什文作品極其細膩、素樸、略帶一縷憂思的風格。

他的青少年歲月，經歷了俄羅斯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主思潮的洗禮，曾在萊比錫大學哲學系攻讀農藝學。後在莫斯科近郊的克林和盧加地區做過農藝師，再後來受著名民俗學家翁丘科夫委派，到俄羅斯北方白海沿岸的密林和沼澤地帶，進行地理和人文考察。

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對大自然的傾情熱戀，融鑄在作品中，成就了一篇篇詮釋真、善、美和愛的巨作。

普里什文三十多歲開始創作第一部作品，就是這麼一位「非典型半路出家式」的作家，在俄國文學史上，劃出濃墨重彩的一筆。其行文飽含詩意，蘊情契理，敏銳細膩，獨具一格。他的《大自然的日曆》、《飛鳥不驚的地方》、《林中水滴》、《有陽光的夜晚》、《亞當與夏娃》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個奇妙的世界，以富有詩意的語言，細緻入微的觀察，記錄了他徜徉於大自然中，所遇飛禽走獸、奇花異草與壯美山川，因而又被稱為「俄羅斯北方自然的發現者」、「大自然的歌者」和「偉大的牧神」。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文學創作中，普里什文雖歷經俄羅斯文學發展歷程中批判現實主義的衰落、現代主義的崛起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繁盛，卻始終保持了個性化的藝術追求。 普里什文的作品，延續了俄羅斯文學中「人與自然」的母題，並給予了創造性的文學闡釋。善於尋幽探微，從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角度，對相關文化歷史，進行凝重而從容的深入思考，使得他的創作不僅拓寬了俄羅斯現代散文的主題範圍，而且為其奠定了一種原初意義上的風貌。其作品中充滿純淨的陽光、水流和蓬勃生長的樹木，也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大自然詩人與文人。

《飛鳥不驚的地方》的成功，使普里什文在俄羅斯文壇嶄露頭角；作品《別列捷伊之泉》，具有轉折意義，不僅標誌着普里什文「自然與人」創作思想的生成，而且最終使他為年輕的蘇維埃文學所接納；《大地的眼睛》得到了許多俄羅斯作家的高度評價，帕烏斯托夫斯基稱其為「一部充滿詩意的思想和意外的瞬間觀察的驚人巨著」。

早在20世紀初，高爾基就認識到普里什文作為藝術家的獨特性。他誇讚普里什文的作品言之有物、結構嚴整、內容豐富、真實可感，達到了俄羅斯文學史上未曾有過的完美。他在《論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普里什文》中讚嘆道：「在您的作品中，對大地的熱愛和關於大地的知識結合得十分完美，這一點，我在任何一個俄國作家的作品中都還未曾見過。」

讀罷普里什文的作品，了解其生平與為事，老人家不僅是一位文學界的巨匠，同時擁有豐富的物候學、氣象學、方志學以及動植物方面的知識，可謂多面手——有時像是一位探險家，背起行囊，隻身闖入野獸出沒的縱深林間；有時儼然一位攝影家，踏遍山河湖海，拿起相機，記錄了無數珍禽的精彩瞬間與瑰麗山河的自然景觀；有時又像是一位民俗學家，關注各地的風土人情和人文風貌；有時又像一位哲學家，給人們輸送着哲思理念……

◎ 探尋自然·與自然共呼吸——解讀《大自然的日曆》

《大自然的日曆》，是一部原生態的自然文學作品。全書以春、夏、秋、冬為章節，記錄了普里什文深入古老的俄羅斯北方森林裡的故事。可以稱之為帶有泥土芬芳的原生態散文作品。

作者以自己柔韌的美學觸角，潛入大自然的原貌和根須，使神秘的大自然，呈現出即誘使人去探究，又永遠無望窮盡的永恆，別樣的意境。

隨着克里什文的腳步，我們一路慢賞四季更迭，研究物候，叢林探秘，看異樣景致。感覺花花草草的隱逸清幽，聽潺潺小溪，看流霜與白雲，望向靈巧的飛鳥，感受小動物們的可愛歡脫，體悟它們的喜樂悲歡……

全書以生動、細膩的文筆，詩意、得趣的文風，展現了四季的輪迴變化，生命的靈動氣息，輕輕地觸摸心靈的根脈，慰藉絕少親近大自然、久居都市的人們的心田。帶領讀者探尋自然的原初，詮釋着生態理念，從而敬畏自然，熱愛自然。全書集知識性、趣味性、可讀性為一體。

書摘品賞——

「傍晚，西半邊的天空明淨澄澈，而另一邊卻是陰雲垂垂，雷鳴聲轟轟作響。天氣異常悶熱，人們都說今夜很可能會下暴雨。田壟地頭間，藍色的金魚草競相綻放；森林裡，紫景天和野豌豆花爭奇鬥豔，樺樹葉散發出迷人的幽香，晚霞的映照下，晶瑩的樹脂熠熠發光，還有盛開的稠李，瀰漫着沁人的芬芳。鶴唳陣陣，號子齊鳴，鯿魚和鯉魚正愜意地追逐遊蕩」……

行雲流水的描述，一幅生機勃勃、妙趣橫生的畫面，躍然紙上。

「我筋疲力盡，來到林子裡一片乾燥的空地上，在不知是誰放的杆子上坐下，脫了帽子，好好整理了一下頭髮，蜜蜂不見了，嗡嗡聲也消失了。我的體力慢慢恢復了過來，信心也漸漸恢復了，相信憑着我對獵犬的理解，可以解決我同它相處過程中，碰到的任何問題。我相信，自然界中沒有任何兩個單獨的個體是完全相同的，不論人還是動物，彼此之間總有不同，因此按某套既定的規則行事，毫無用處，而是應在每個具體的案例中，尋找最新的啟發。」

這一段，夾敘夾議中，予以讀者以哲思啟示——對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認知。

「別連捷耶芙娜常常責備她的丈夫，把我當成兒子們，我倒也樂意服從。二十五年來，我和別連捷耶芙娜之間，早已不再僅僅是妻子和丈夫，於我而言，她更像是一位母親，我的幾個小子們更像是我的獵人兄弟。總有一天，別連捷耶芙娜夫人會變成別連捷耶芙娜婆婆，有了可愛的孫兒，這樣我也就有了和我一同打獵的孫兒夥伴。人生來是個嬰兒，離開時同樣是個孩子，就像這普列謝耶沃湖，總會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湧出湧入，只要常常盈滿茶杯，生命就是無窮盡的。」

從景物描寫悠悠過渡到說人記事，親切輕快、不疾不徐的表達中，透露出作者人文關懷之思想——樂觀從容地參透生死。生生不息，遵循大自然的規律。

「夜裡，星光璀璨，格外溫暖。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台階上，萬籟俱寂，能聽到的，僅是一滴水珠從房檐滴落的聲音。晨光微露，曉霧慢慢舒展開來，籠罩大地，我們來到遼闊的海邊。從微光乍現到旭日東升的這段時間，是一天中最美妙、最神秘的時光。這時，光禿禿的樹木，開始顯露它們的身姿：冷杉像是被誰用小梳子從上到下梳理過，槭樹和山楊也似被誰從下到上梳妝打扮了一番。正在這時，霜出現了！我親眼瞧見，它將枯草變干變白；親眼瞧見，它給水窪蒙上一層薄薄的晶片！

太陽慢慢升起，霧漸薄，彼岸的輪廓慢慢從霧中顯露，高懸於空，若隱若現。緊接着，湖泊也出現在霧中。在這雲霧繚繞的天地里，萬物都好像放大了：鴨子排成一條長龍，像是入侵的軍隊，聲勢浩大；天鵝則聚集成群，像極了童話故事中出水的白石城。」

字裡行間，感受得到，普里什文對自然萬物，有着極為細緻的感知力，有一雙善於捕捉大自然情趣的慧眼，有一顆未泯的童心，發現常人看不到的情趣。

無論敘述、描寫，還是抒情、議論，宛若行雲流水，自由切換，傾情入微地體現人與自然的關係。有如清泉潺潺流淌，望月時的悠然沉靜；時而有如百鳥啾啾爭鳴，奔涌的瀑布傾然而下……

「大自然的代言人」普里什文先生，使我們頓悟——大自然不缺乏美，缺的是發現美的眼睛與心靈。

◎ 21世紀， 對「人與自然」進行深層次的探索和審視的時代意義

人類自進入農耕社會至今，科技的飛速發展，經濟全球化，人類的諸多活動，對大自然產生了極大的破壞力，衍生出不計其數的負面影響，如全球氣候變暖，生物種類急劇減少，病毒肆虐等等。恩格斯早就警告過人類：「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對自然界的征服。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

在一個以開發自然為基調的時代，普里什文能夠抵抗住種種誘惑和壓力，將自己柔韌的美學觸角，潛入世界的原初和根本。

他對於自然、大地的興趣，近於一種純粹的詩情。賞鑒中的忘我，已難得再見於活得十分「着急」的現代人。

中華先祖們在數千年前，就注意到了保護環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性。先秦史籍《逸周書》曾有「但聞禹之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的記載。　　

歷史的車輪，碾過歲月的長河。我們痛感，那種自然、淳樸、細膩、溫情、良善和深情，在現代人身上，卻悄然遁減……

一個世紀前的生態文學大師，在紛亂與嘈雜的世相中，構建了一個獨立而靜謐的「生態系統」，引導人類從科學的角度，美學的意義，對自然和生命，進行深層次的探索和審視；從人文和社會的角度，再思考人類文明的走向。

無論如何， 大自然並不會因人類而停下腳步，就像不知不覺間，我們又迎來了草長鶯飛、春暖花開的時節……

毋庸置疑，大自然給予人類最純粹的快樂，澄澈而蘊藉。

壬寅年·初春於湖畔閒舍

圖片·撰文「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