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的母親,終於擺脫了吸毒家暴的父親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從她出生到結婚,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被家暴了要反抗或是離婚,大多都是勸她隱忍:「忍忍就過去了,咱們女人就這命,受點苦、挨些打也沒所謂,只要能把家守好就成。」
作者:蟲子
1
2020年,對很多人來說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對我而言,或者對我家而言,卻有一件「意外之喜」——隱忍多年、顧慮重重的母親,終於同意跟父親離婚。
父母的婚姻一直不幸福,除開家庭、個性等原因,最主要還是因為毒品。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爺爺辭去大隊書記的工作,下海經商,跟人合夥在蘭州搞起了工程,家裡經濟條件日漸好了起來。與此同時,毒品開始大量流入我們的鎮子,好多人成了癮君子。毒販們為了「打開市場」,無所不用其極:欺騙、利誘、下藥……爺爺擔心我大伯和父親會中了他們的招,便托關係把大伯安排進了縣電力公司掃大院,把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安排到郵政局打雜,兩人的工資雖少,但一年後都可以轉正。
爺爺知道走上販毒路的年輕人多半是貪慕毒販們的「錦衣玉食」,為了防止大伯和父親走上不法之路,就儘可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平時多給他們錢,同時也警告他們不要販(運)毒、吸毒。
可聽奶奶說,爺爺給的零花錢越多,我父親回家的次數就越少,慢慢地連班也不去上了,整天在舞廳、酒吧鬼混。等爺爺意識到問題時,還不到18歲的父親已經有了毒癮。勃然大怒的爺爺把正在酒吧醉生夢死的父親揪了回來,五花大綁,吊在樹上,用鞭子抽他,問他為什麼要吸毒。父親說,他是被村裡的孟家安陷害的。
孟家安的父親孟大海跟爺爺是同輩,是當時村里「新晉」的毒販之一,那幾年他靠販毒掙了錢,嘗到了甜頭,便讓自家的孩子參與銷售,販些「小包」。爺爺原本打算去找孟家安算賬,但轉念想到整個鎮子都是這種風氣,找他又有什麼用呢,如果自己的小兒子意志不堅定,早晚都會是這種結果——這事後不久,孟大海同他兩個兒子在從雲南運毒回來的路上出了事,村里人都認為是爺爺向警察通風了,爺爺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奶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
爺爺將父親從樹上放下來,把繩子換成了拴狗的鐵鏈,將父親鎖在椅子上,關進了儲藏土豆的地窖里,上了鎖,把鑰匙扔上屋頂:「他戒掉毒癮之前,誰要是放他出來,我就打斷誰的腿!」
一開始,父親並沒有什麼大動靜,但一旦犯起毒癮來,似是痛苦難忍,就大聲嘶吼。奶奶聽見後心疼不已,想下去瞧瞧,但被爺爺駁回。次日一早,爺爺有事外出,父親痛苦的喊叫聲仍不斷傳出,奶奶心疼不過,就讓大伯找回鑰匙,私自打開了地窖門和鐵鎖,放走了父親不說,還偷偷塞給他200塊錢,讓他找個痛快去。後來奶奶回憶起這段時,悔不當初:「我這輩子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次的心軟。」
下午爺爺回家,見父親不在,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奶奶支支吾吾,求情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爺爺毒打了一頓,足足有十天下不來床。姑姑說,爺爺對奶奶施暴是常事,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每次都打得皮開肉綻。長大後跟村裡的老輩們聊天,他們說,他們這輩人年輕的時候會比「誰打媳婦打得狠」,評選出第一名,然后冠予「狠人(西北方言裡,厲害的意思)」頭銜,我爺爺每回「比賽」,都在爭冠行列——或許是言傳身教的緣故,父親家暴的習慣,就隨了我爺爺。
奶奶說,那次我父親逃走後,唯恐爺爺又把他鎖起來,許久沒敢回家,在外面靠偷雞摸狗維繫生活。偏偏那時,爺爺的生意也出了問題——施工質量不達標,工地上死了人,工程不得已全部停了下來,入伙的朋友害怕出事,卷錢跑路,而爺爺是法人,跑不了,於是只好變賣家產,還四處借錢賠償死者家屬。
生意失敗,小兒子吸毒,爺爺氣火攻心,病倒了,到醫院檢查,才發現是乙肝晚期,時日無多。眼看着我大伯工作轉正,也結了婚,爺爺又不禁掛念起我父親來。他擔心我父親吸毒的事一旦暴露,聲名狼藉,就不會有人把女兒嫁給他,於是便想趁着「入土」前,替小兒子搞定終身大事。
爺爺讓大伯把我父親找了回來,又很快找媒婆給他做媒。外公是鄰村的木匠,為人淳厚,手藝高超,在我們那一帶都聲名遠播,大家都知道他家教甚嚴,幾個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適合「娶回家做媳婦」——於是爺爺便讓媒婆前去說媒。
媒婆替我父親(19歲)和母親(17歲)做媒時,隱去了父親吸毒的事,況且爺爺當大隊書記時,為人頗為剛正,在周邊各村名聲很高。爺爺給了1萬塊的彩禮,外公掂量三分後,未經母親同意,就替她應下了這門親事,還跟她說:「孟家富裕,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於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我父親和母親在1993年秋天結婚,除了禮金,還有摩托車、縫紉機、收音機、洗衣機「四大件」,迎親車隊是清一色的吉普車,在當地也算是比較風光的婚禮了。母親雖對父親沒有多少感情,但在這場包辦婚姻里,她沒得選擇。
結婚後,母親很快就發現了父親吸毒的事,但她並不能理解這事的嚴重性,只是偶爾會被父親犯毒癮的樣子嚇到。不犯毒癮的時候,父親會順着母親,哄她,給她買衣服、首飾,所以「單純」的母親並未覺得丈夫有什麼異常。因為爺爺尚在,我父親也在極力克制着自己,只在臥室提前備好毒品,以備不時之需。
不久,爺爺用最後的家底在老家旁邊給我大伯蓋了新房,讓他「另」(分家)了出去。從那以後,爺爺的身體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但他仍靜不下心來休養,想幫我父親戒毒,可他知道,除了「公家」,沒有其他辦法——於是他拖着病重的身軀,偷偷去派出所舉報了自己的兒子。奶奶說本來舉報這事是要讓我大伯去的,可爺爺擔心我父親心生怨恨,導致他們兄弟反目成仇,就自己去「大義滅親」了。
我父親很快被抓去戒毒了。
1994年開春,爺爺與世長辭。臨終前,他念叨着要見我父親最後一面,但無法實現,他只好把我母親叫到身邊央求道:「丫頭,是我太自私了,請你原諒我。以後你受點苦,幫我把這個家守好。」
此前分配家產時,爺爺不顧我大伯反對,特意將鎮上兩間鋪面分給了我母親,說,如果我父親出來以後仍不務正業,她也能靠租金生活——爺爺的思深憂遠,讓我母親對公公頗有好感,忙應承了他:「您放心,我會的。」
1994年年底,我父親戒毒回來了。對於爺爺的病逝,他不以為然,這令奶奶很傷心:「或是因為怨恨你爺爺舉報他了吧,他回來後就徹底變了個人。」
爺爺不在了,我父親像脫韁的野馬,徹底放飛自我了:他白天在外面玩樂,晚上就領着一幫狐朋狗友到家裡,抽煙、喝酒、賭博……奶奶說他,他反過來罵親娘多管閒事,大伯勸他做些正經事,他差點跟親大哥動起手來;我母親更不敢說什麼,不然輕則叱罵,重則拳腳相加,與剛結婚時的他大相徑庭。但好在,父親沒有復吸,所以奶奶和母親仍對他抱有希望:「他剛出來,撒撒歡也能理解,只要他不復吸就好了。」
可隨之而來的便是「絕望」: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欣喜若狂,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卻撞見他正在吸毒。母親不知所措,跑去告知奶奶。奶奶提起棍子,滿院子追打着父親,父親邊跑邊嚇唬母親:「告狀是吧,我告訴你,你完蛋了!」
事後父親對母親惱羞成怒:「你要像爸那樣舉報我嗎?」他把對爺爺的怨恨發泄到母親身上,對她拳打腳踢,全然不顧她肚子裡的孩子,導致母親流了產。母親賭氣跑回了娘家,
可還沒到20歲的她,在認知里,還沒有離婚這個概念。從她出生到結婚,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被家暴了要反抗或是離婚,大多都是勸她隱忍:「忍忍就過去了,咱們女人就這命,受點苦、挨些打也沒所謂,只要能把家守好就成。」
對於我父親吸毒、家暴,外公很生氣,他大罵我父親是畜生,但幾天後當我父親騎着摩托去接母親時,他又「好言相勸」,讓母親回去:「好好過日子,別動不動就往這兒跑,多丟人現眼。」
2
復吸後的父親,情緒變得不穩定,極易動怒。奶奶受不了,就搬到了大伯家住。
剛開始,父親吸食的毒品都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給的,可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卻不管了。為了吸毒,我父親只好把爺爺留給母親的一些存款拿去,吸光後,又把母親的嫁妝賣了,繼續吸毒。很快,家裡沒錢了,也沒有能變賣的東西了——為謀生路,父親開始「以販養吸」。
1997年我出生後,父親略有改觀,也試圖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不再十天半月不回家,對母親的態度也好了許多。他販毒掙來的錢,除了供自己吸毒外,也會拿出部分來補貼家用了,偶爾也給母親一些,讓她存着。可犯起毒癮,他還是那副「猙獰」面孔。
一年後,我弟弟出生了,兩個孩子的壓力,讓父親更「負責」了。他的「買賣」也不再只「自給自足」,開始往大了發展。儘管如此,父親心情不好時,對母親還是非打即罵。隨着年齡的增長,母親也產生過逃離的想法,但想到我和弟弟,她還是打消了念頭。
為了「謀發展」,也為了從村里那些老毒販手裡「搶飯吃」,父親跟鄰村的孟肖平搞起了「合資」(合夥販毒)。
孟肖平為人謹慎小心,賣毒卻不沾毒。有他坐鎮,他們的「買賣」很穩定也很安全,四五年都沒有出過事。但要說掙錢,除了父親自個光鮮亮麗外,家裡還是老樣子,存款也沒多少;要說沒掙錢,人家孟肖平車也買了,樓房也蓋起來了。
眼看着別人「平地起高樓」,奶奶不再批判我父親販毒的不齒行為,而是呵斥他:「同樣是販毒,別人車也買了,房子也蓋起來了,你呢?你為這個家做了什麼?」說罷,奶奶罵了聲「煙鬼」,我父親聽到後氣急敗壞,一腳踢向奶奶,但他踢歪了,踢到了衣櫃的玻璃鏡上,鏡子破裂,割穿了他小腿上的神經末梢——直到現在,他那條小腿還時不時隱隱作痛。奶奶直言,這是他的報應。
我6歲那年冬天,有次和弟弟在偏房睡覺,夜半,我聽到屋裡有窸窣的聲音,就從被窩裡探出了頭,我看到燈亮着,父親和孟肖平倆人坐在椅子上,他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好多個小包,包內都是白色的粉末,孟肖平正用一根金黃的小稱一包包稱量着,還用筆在上面標註,把稱量結果一一記錄在一本冊子上。而父親手裡捧着一卷錫紙,上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正用打火機在下面輕輕燒着。
我好奇地揉揉眼睛問父親:「爸,你們在幹嗎?」
父親放下手裡的東西,走過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沒做什麼,你快睡吧,爸明天給你和弟弟買新玩具。」一想到能有新的玩具,我很開心,又眯眯瞪瞪睡了過去——直到後來,學校里開展禁毒宣傳教育時,我才知道原來父親那是在吸毒。
次日,父親給我和弟弟買了新玩具後,便提着手提箱走了,說是到烏魯木齊「出差」。這一走便有一年多沒回家,也沒打過一個電話,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音訊全無。母親擔心他被抓了,就去問孟肖平,可他說父親在新疆一切安好,讓她別擔心,其餘的一概不透露(包括電話號)。
父親對我們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家裡的日子過得很艱難,除了母親種地的一點微薄收入(兩間鋪面沒有租出),只能靠大伯的救濟勉強度日。那時鎮上傳言四起,說父親在烏魯木齊找了個有錢的女人,所以才不回家的。母親知曉後,決定帶着我和弟弟去新疆找父親,當面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孟肖平抵不過母親的堅持,把父親的電話號碼寫給了她。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出遠門「尋親」。
母親沒讀過書,沒出過遠門,也不會說普通話,自外公把我們送上火車那一刻起,往後的路該怎麼走,都得靠她拿着一張紙,用別人聽不懂的方言問東問西。
30個小時的顛簸後,我們抵達了烏魯木齊。一出站,刺骨的寒風便撲面而來,我和弟弟被凍得直哆嗦。母親趕緊找了家店,給父親打了電話——我們一家三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飄着雪的屋檐下,瑟瑟發抖。天色漸暗,雪越下越大,我們娘仨抱成一團,仍在等待。
天完全黑下來時,父親終於來了。他開着一輛桑塔納,西裝革履,舉手投足間頗有成功人士的風範,只是他臉上的皮肉緊貼着骨頭,整個人像是被殭屍吸乾了血。他沒有帶我們去他的住所,而是讓我們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裡,還讓樓下的餐館給我們送飯。母親問他怎麼想的,他什麼也沒說,只留下一句「明天一起回家」就離開了。
第二天中午,父親來了,他沒有開車,手裡提着個行李箱,臉色比昨天陰沉。當晚,我們坐上火車回家,可從烏魯木齊一直回到家裡,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個解釋,也沒有給過一個好臉色。母親她也沒有追問——對她而言,丈夫能回家,比真相更重要。
3
從新疆回來後,父親仍堅持着他的老本行,家裡的生活也見好了些。
有次父親不知犯了什麼神經,非要跟母親算賬,讓她說清楚他走前留下的錢都花哪兒了——且不說他當時就沒留多少錢,就算留了,這一兩年裡衣食住行、各種瑣碎的花銷,就算專門記賬的會計也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百口莫辯。
父親「惱羞成怒」,他拽着母親的頭髮,大罵「敗家娘兒們」,把她甩到了庭院裡,然後把我和弟弟趕了出來,從裡面鎖上了大門。
那是個寒冷的晚上,我和弟弟站在門外,借着皎潔的月光,親眼目睹了父親對母親施暴的場景。母親不忍疼痛,大聲慘叫着求情。我和弟弟哭着,跪在門外給母親求情,但父親仍無動於衷,他還從杏樹上折了根枝條,打得更用力了。
母親的慘叫聲越發大了,穿透力極強,漸漸地蓋過了我和弟弟的哭聲,也刻進了我的靈魂里。最後,母親的嘶喊引來了大伯和奶奶,大伯翻牆進去,把父親拉開,推倒在地上,打開了門。奶奶斥責父親,可父親一副「關你屁事」的模樣,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母親躺在冰冷的地上,衣服都被扯爛了,寒風倒灌,那是種刺骨而無力的痛——我不知道那晚是怎麼結束的,但在以後的這些年裡,那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是我永遠都打不開的心結,腦海中每每浮現起那晚的場景,我都自責不已,怪自己沒有長大,沒有阻攔住父親,甚至責怪自己沒有一刀殺了他。
次日午後,父親外出。母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我和弟弟坐在床沿守着她,不敢走開。快傍晚時,母親突然起床,拖着疲憊的身子,拉開衣櫃,收拾起了行李。收拾好所有行李後,她不舍地看了眼我和弟弟,然後狠下心提着箱子往外走。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地張開雙臂,跑過去,擋在門前。母親呵斥我們:「讓開!」她的聲音虛弱,而且在不停地顫抖。
「不。」我跪了下來,弟弟也跟着跪了下來,我倆哭着對母親說:「媽,你不要走,你不要丟下我們……」
「我們會好好聽話的……你不要離開我們……」
「我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
那時母親唯一一次主動反抗,但卻被我和弟弟的不懂事「攔住」了——為此,長大後每每看到母親不開心時,我就懊悔不已,心想當初要是「放走」母親,那麼她的生活會不會比現在好些呢?
那段時間,因為毒品肆虐,有關部門加強了禁毒力度,孟肖平擔心會出事,將他們的毒品生意停了下來。
買賣停了,「只出不進」,父親很快又沒錢吸毒了,於是他打起了爺爺留下的那兩間鋪面的主意,偷偷將鋪面賣了出去。母親雖知道,但她不敢問也不敢說——她已經被打怕了。大伯知道後,將父親狠揍了一頓,讓他把鋪面換回來,但錢已經被父親吸進了肺里,怎麼能再「吐」出來。
2007年冬天,彈盡糧絕的父親又夥同孟肖平重新搞起了毒品生意,不過這次沒搞多久,他就被抓了。被抓時,警察在他的保溫杯瓶底查獲了近100克海洛因。那年,父親33歲。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母親不知所措,她很快冷靜下來,給大伯打了電話。雖說父親很混蛋,但手足情深,大伯沒坐視不管——他清楚,這個分量的毒品,最少也得判十八、二十年,甚至還有可能是無期或死刑。他四處找關係,上下打點,還從北京請了個律師回來。
大伯在各方面的疏通,父親的「戴罪立功(他主動把孟肖平供了出來)」,再加上律師的據理力爭,父親只被判了7年有期徒刑,在本市的看守所服刑。
父親坐牢後,家裡的生活越來越難過。有人便勸母親離婚,讓她去尋找更好的生活。但母親不忍心丟下我和弟弟,就堅持了下來。那時我11歲,對於父親被抓這事,沒有太大感觸,只是慶幸母親沒有像我同學的母親那般丟下我們——再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她像別人的母親那樣堅定地「一走了之」,該多好,就不用再受這些個苦了。
小學畢業後,大伯把我送到了市里,在一家初中繼續上學(寄宿,一月放一次假)——我就這樣幸運地早早離開了「烏煙瘴氣」的村子。
4
父親骨子裡始終保持着「唯我獨尊」的大男子主義。在他服刑期間,他的要求依然很多:每兩個月必須探監一次,給他送煙送肉送好吃的,還要在他的戶頭留1000塊錢(可以從監獄裡面的超市買東西)——監獄裡有個「自由犯」,是我們村的頭號毒販(15年有期徒刑),在裡面手眼通天,父親想借他的手,疏通關係,爭取減刑「最大化」。
儘管我們生活過得很苦,但母親為了不讓父親多受「牢獄之苦」,即使借錢,也都一一照做,偶有疏漏,父親非但不會諒解,反倒「怒髮衝冠」。
我上初中後經歷了一次車禍,之後逐漸開始渴望「父愛」。偶爾請假去探監,我都很認真無邪地跟父親講:「你要好好『勞改』,爭取早日出來」、「媽媽生病了,要賺錢給她看病」……或是因為疼愛,也或是敷衍,父親每次都點頭應承,我信以為真,滿心歡喜地期待他早日出獄。
我初三快畢業時,父親出獄了。起初一陣,他不怎麼說話,但愛笑了。而正當我覺得有了靠山時,父親又恢復原樣——他又開始趁着我和弟弟上學不在時把母親打得遍體鱗傷,而理由居然是懷疑母親「偷人」。
這不得不說回他出獄前一個月——那會兒,我頸部異常腫大,就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也很着急,立馬從鎮上找了輛車(男司機),趕到學校,帶着我去看病,醫生說只是淋巴結髮炎,輸了液後很快就好了。
母親回到家裡,卻被村里一個癮君子惡意中傷,說親眼看到母親跟人「幽會」,還一起開車去了城裡。母親身正不怕影子斜,沒有把這流言蜚語放在心上,但放學回家的弟弟(他在鎮上初中讀書)聽說後,氣憤不已,抄起菜刀就去找那癮君子算賬。14歲的弟弟發育很好,人高馬大,那癮君子被嚇得連連求饒。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沒想到父親出來後,竟也聽信這胡言亂語,找母親「算賬」。弟弟很失望,他拼了命都要保護的母親不被父親理解也就算了,居然還要遭受「虐待」。他指着父親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不辨是非、沒有良心。父親氣不過,又將弟弟狠揍了一頓。
而這些,直到父親第二次被抓時我才知道。
父親並沒有像在獄中答應我的那樣,還是整天吊兒郎當,既不種地,也不打工。弟弟也初中畢業了,他想繼續讀書,但家裡供不起,只能被迫走向了社會,每個月打工掙的錢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家裡(主要是父親)。
2015年清明,妹妹出生了,父親對她疼愛至極,為了給她好一點的生活,這才開始規劃着賺錢。他到廣州打過工,但很快卻以「吃不消」為由回家了。回家後,母親發現,他又開始吸毒了——很快,就又被抓了。
母親說,被抓前那幾天,父親似乎收到了消息,晚上要麼睡地窖,要麼睡草棚,直到天亮才敢回房間。有一天他從地窖爬上來,前腳剛進屋,後腳鎮上派出所的警察就破門而入,強行帶走了他。母親擔心妹妹受驚,死死抱着她——那時妹妹才7個月,而我也正在高三關鍵階段。
父親被帶走後,讓人給母親傳話,說趁他還未被移交到市戒毒所之前,讓大伯想辦法「撈」他(派出所所長是大伯同學)。母親為了不影響我高考,決定瞞着我把他「贖回來」。她跟舅舅借了幾萬塊錢後,給大伯打電話,讓他想辦法,大伯卻把打電話打給了我:「你爸吸毒被抓了,你媽擔心這事會影響你高考。想用錢把你爸贖出來,我現在把這個權利交給你,你來決定要不要『撈』你爸出來。」
上了初中後,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大伯來,同學們問我「你爸爸呢」,我都會羞恥地低下頭,我不敢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名毒販、癮君子,正在蹲監獄;我做任何事都沒有底氣,即使別人欺負我,我也敢怒不敢言,怕事情鬧大,怕身後無人。父親出獄回家那段時間,即使他無所事事,卻能給我一種力量——「不怕事」的力量。可就在我人生最至關重要的時刻,他再一次吸毒被抓,這讓我無比失望。
我哭着回復大伯:「我沒事,不要浪費那個冤枉錢,讓他在裡面好好戒毒吧。」
因為我的決定,父親很快就被移交到了市戒毒所,被強制戒毒兩年。
那天下午,我請了假回家。母親抱着妹妹坐在門前,木門被寒風吹得來來往往,門前乾枯的杏樹上停着幾隻寒鴉,陽光斜照在母親的臉上,我看到她斑駁滄桑的面龐上滿是褶皺,她的白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眼前這個只有40歲的女人,已經老去了。
5
在家陪了母親幾天後,我就回了學校,可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於是去戒毒所探望父親。一見到我他就問:「你大伯有沒有說什麼?」
我看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有些膽怯:「說了,大伯和母親都說要花錢撈你出來,但我拒絕了,我希望你在裡面好好想想,把毒戒掉再出來。」
父親臉色驟變,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眼神冰冷如鐵。我有點慫了,不過很快又故作鎮定:「你不用怪我媽,也不用怪大伯,是我不讓他們救你,你要怪就怪我!」說完,我放下了電話。父親還在死死地盯着我,他布滿血絲的眼神一刀刀從我的皮膚上划過,切開一個又一個血肉模糊的傷疤。
臨走時,我在他的戶頭留了一個月的生活費,算是我對他的補償,然後給弟弟打電話,通知了他(母親沒讓他知道父親二進宮的事)。弟弟很漠然:「我早就料到了,他活該!」
回學校後,我仍無法進入到學習狀態里,接連一個月食不下咽寢不安席,精神狀態極差,我開始討厭學習、討厭父親,我想不通他為什麼一再犯渾,想不通世界上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人存在……我腦海中有太多的想不通了,曾一度身陷抑鬱症的囹圄,差點輕生。
好在母親及時點醒了我,她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生活的希望。為了母親和小妹,我又重拾信心,努力備戰,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和妹妹,我報考了本地的大學。
上大學後,我利用閒余時間做兼職,偶爾也能補貼家用,而弟弟也不再打工了,轉而跟人學做生意,略有起色,沒多久就翻修了老家的房子,生活漸漸好了起來。
我大二時,父親再度出獄了。剛出來那陣子,他似乎看開了,並未對我心生芥蒂,我和弟弟在家時,他很安分,不找母親的茬,不亂發脾氣,偶爾也會做農活,有時還會順着母親,一切看似都正常了起來。但就是不知道我們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問母親,她從來只會說,「挺好的」。
有次周末我偷偷回了趟家,看到母親正坐在院子裡哭,看到我,她立馬擦乾了眼淚——不用想,她肯定又被父親欺負了。
我有些氣憤,衝進屋裡,叫醒了正在睡覺的父親:「咱們爺倆好好談談吧。」
父親沒有睜眼,強裝威嚴說:「我跟你沒什麼可說的!」
「那你說說,你把我媽咋了?」
他翻身坐了起來,一臉怒意地看着我:「怎麼,你要跟你老子算賬嗎?女人不就該收拾不就該教訓嗎?我告訴你,你以後結婚了也得這麼做!」
「我永遠不可能像你這樣!」
他擺擺手:「咱倆差着輩呢,沒啥好說的!你滾,愛幹嘛幹嘛去!」說完,他又躺下了。
母親抱着妹妹在門口聽着,眼淚頓時掉了下來。我從她手裡接過小妹,來到我屋裡,深思熟慮後,我跟她說:「要不,就這麼算了吧,我和弟弟現在也能養活你們。」母親驚詫地看着我,想了好一會,然後看了眼妹妹,搖了搖頭:「你妹還小,你弟也快成家了(他談了個對象,女方要求早點結婚)……」
「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你能不能為自己想想?」我打斷了母親。
母親生氣地說:「那你能不能為我想想?不要再把簡單的事搞大了!」
我呆住了,但又很快頓悟:是啊,我頗為心急地要替母親「討公道」,但卻忘了,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守護在她身邊,我不在的時候,她該怎麼辦呢——這好像是個死局,沒有任何破解的方法。
那之後,母親經常有氣短胸悶、頭昏的感覺,我帶她去檢查,醫生說是精神和心理方面的問題——根源還是父親,他的種種「行為」,都對母親的精神和心理留下了創傷——只要動靜大些,母親就會緊張不已,呼吸加快,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不僅是母親,只要父親在家稍有動靜,我也膽戰心驚,生怕他又找母親的茬兒;在學校時,我基本每天都給母親打電話,萬一打不通或者她不接,我就坐立難安,生怕她又遭父親的打。心理老師說我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症」——我真希望父親永遠被關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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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疫情,身在西北的我們也依然緊張。我面臨畢業,前途渺茫,上半年基本都在焦灼地寫論文和準備各方求職中。總算在8月找到一份薪資還不錯的工作,心也安定了不少,打算這幾年多努點力,將來能把母親和妹妹接過來。
9月初,我剛工作不久,奶奶生病住院。出院後那段時間奶奶住在我家,親戚朋友都來探病,在後院殺雞宰羊招待客人時,父親又因「爭權」而跟母親吵了起來——這些年,家裡家外都是母親在操勞,待人接物、為人處世,各方面她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但父親不甘心,作為這個家的男人,他仍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凡事都應該他說了算。可他做事顧頭不顧尾,到處得罪人,把親戚朋友都得罪了個遍。
但他很固執,不承認自己的無能,又開始動手打母親,剛好被買菜回家的我撞見。我鼓足了氣,跑過去把他推開:「住手!」
他看着我,惡狠狠地說:「怎麼?你是要報仇嗎?!」然後接連給了我幾巴掌,把我眼鏡都被打掉了。我沒有還手:「我是你兒子,你打我可以,但你別動我媽!」
他滿臉怒意,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五官扭曲,又將矛頭轉向母親:「是你教他的吧!是你讓他來報仇的吧!」說着,他的拳頭又揮向母親。我渾身發顫,發了瘋似的衝上去,一下把他撞到,摁在地上:「別動我媽!」看到我動手,母親很驚訝,她反過來拉着我,哽咽着說:「你放手,他是你爸啊,你快放手!」
我已經被沖昏了頭腦,壓着他:「無論發生什麼,我都站我媽這邊,你休想再打她!」
這時,奶奶、大伯和親戚朋友都聞訊趕來。大伯見狀,不問原委,拿起一根棍子就打我:「你反了天了!敢打你爸!」而大姑和母親也都扯着我的衣服和胳膊:「你快撒開,他是你爸啊!」
我放手,剛站起來,就被掙脫束縛的父親一腳踢翻在地,隨後他又怒不可遏地把母親壓在身下,一拳拳揮向她:「報仇是吧!報仇是吧!」
誰也拉不開我父親,我又失去了理智,衝上去把他推倒,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齒:「跟你說了!別動我媽!」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哭聲、打罵聲、勸架聲、牛羊雞鴨受驚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勾勒一個家庭的悲哀……等到完全靜下來時,父親已經被拽走,不知道去了哪裡,親戚朋友也都散去了。母親蓬頭垢面,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旁邊是剛睡醒的妹妹。我走近她,低聲說:「走吧。」
母親眼神空洞,目中無光,反問我:「走?走哪兒去?」
「去哪兒都比待在這個家裡的好。」
母親沒有應答我,她牽着妹妹回了房間,關上了門。我也回了房間,蒙着被子趴在床上,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處理了。
天黑後,父親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大罵:「畜生,畜生……書呆子,念書念傻了……賤人,讓這個書呆子來報仇……」他罵得很難聽,而母親仍在屋裡,沒有出來。
那會兒我冷靜了許多,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過激了。我走出去,給他道了聲歉。
他沒有接受我的道歉,坐在台階上罵個不停,言語間的「齷齪」不堪入耳,像個瘋子。我腎上腺素劇增,再度失控:「那你想過嗎?你不在家這些年,我媽有多不容易?她不是你花錢請來的保姆,你但凡有點良心,也不會這樣,你看看別人是怎麼對待自己的老婆的,再看看你……」
奶奶也從屋裡出來了:「你就是個煙鬼,你坐牢坐傻了,你是想拆散這個家!」
父親生氣地臉都變了形:「你們憑什麼都說我?就因為我吸過毒、坐過牢?你們沒有資格說我!」
他不服、不滿,羅列了我們在場所有人的罪狀:「我不如從前了,你們就瞧不起我了」、「我要是有錢,你們誰敢這麼對我」……他歇斯底里,心理已經完全扭曲掉了。
這麼些年來,母親縱有千般委屈,但她一直在為這個家而隱忍,父親非但不理解不體諒,還總沒事找事,今天又鬧這麼一出,不僅讓親戚朋友看了笑話,更是讓母親大失所望,她心裡那點僅存的希望熄滅了。
她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走出房間,對我說:「走吧,咱們走吧。」我有點懵,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母親又說:「總不能繼續這麼下去,讓他把我們一家人都逼成瘋子吧。」
我這才明白母親的意思,而父親顯然沒想到這點,他愣住了,在他看來,母親就是他隨手拿捏的軟柿子,除了忍着,別無他法。
我和弟弟也曾多次勸母親:「離婚吧,我們能養得起你和妹妹。」但她不是擔心妹妹的撫養權問題,就是擔心弟弟結婚後沒地方住,即使我跟她科普法律,告訴她,按照父親的情況,妹妹一定會判給她,而我和弟弟也已經成年,我們一家可以租房住,可以養活自己,但她還是瞻前顧後,擔心這擔心那的。
這下,她終於下定決心了。
母親提出離婚後,弟弟很快從深圳趕了回來。起初,父親不同意,奶奶、大姑還有大伯也都勸母親不要衝動,甚至還打電話給舅舅(那時外公已經不在了),讓他勸勸母親。
母親一改往日的怯懦,堅定不移地說:「我沒有衝動,這麼些年了,他還是這個樣子,再跟他一起生活,我們誰都沒有好日子過。離婚吧,離婚!」
母親在眾人面前說出這話時,父親瞬間火了:「給你臉了是吧!還要跟我離婚?你試試!」
母親沒有管他,只是按照弟弟教她的那樣,跟父親說:協議離婚的話,老宅以及家裡的幾畝地都可以留給他,她只要妹妹;但如果訴訟離婚,法院方面怎麼判,那就怎麼來。她給了父親足夠的考慮時間,讓他想清楚,到底要通過哪種方式,之後母親和妹妹暫時住進了我租在單位附近的兩居室里。
或是擔心「家產」被分,或是知道母親心意已決無法挽回,父親考慮了一段時間後,同意協議離婚了,但他也有條件:他一個月得見一次妹妹。母親爽快地答應了他。
離婚後,因為心理和精神上得到了解脫,母親氣色好了許多,聽到聲響,也不再整天緊張兮兮,她偶爾也會請奶奶過來住一段時間。有時候妹妹想念父親了,母親也會安排他們父女見一面,她說:「我雖然跟他斷了關係,但你們還是血親,該給他打贍養費的時候就打,路上見着了也得打招呼。」
小縣城的房價不高,弟弟尋思着貸款買套房,一家人其樂融融地住在一起,最近他正在四處物色合適的地段,屬於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了。
編輯:唐糖
題圖:《郊遊》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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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侯自己陷進去出不了只能找專業的人士幫忙,我覺得挺不錯的,推薦!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