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催婚、被相親的印度年輕人：還未立業，先要成家

本文摘自《維繫婚姻的秘密》

美國記者弗洛克十年內多次來到印度孟買，與三對中產夫妻同吃同住、朝夕相處，對他們做了大量的採訪。她將自己從敘述中隱去，用坦誠的文字還原了三對夫妻面臨的種種考驗、不曾袒露的內心獨白，乃至那些如鯁在喉的背叛與童年隱痛，進而探尋維繫婚姻的秘密。

阿肖克從記事起就想當然地認定他的婚姻會由父母安排相親。

相親婚姻至今仍然是這個國家最常見的婚姻形式，各種研究的調查結果差異很大，但都發現印度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九十的婚姻是相親促成的。

阿肖克在心裡想，就連英國人不也曾經有好幾個世紀流行相親嗎？相親婚姻讓人感到踏實和穩妥。現在，自由戀愛婚姻或許確實更多了，但人們都說它趕不上離婚率上升的速度。

在他看來，自由戀愛婚姻有着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而且必然伴隨着人永遠無法滿足的期望。他的父親有不同想法。

「我以為你會自己找個女孩，給我省去麻煩。」父親說，他講英語斷句古怪，重音總是放在不該強調的單詞上。

阿肖克的父母是通過自由戀愛結婚的，母親的娘家人並不贊成，但他們兩個人義無反顧。父母推斷，如果他們年輕那會兒都能通過自由戀愛結婚，那阿肖克在如今的孟買肯定也可以找到心儀的女孩。

然而歲月如梭，阿肖克快三十歲了，卻依然孤身一人。

自從搞砸了與古吉拉特邦女孩的約會，只剩那束黃色萬壽菊在他的公寓裡枯萎以來，他幾乎再也沒有約會的機會。於是父親和母親介入了。

他們在「巴拉特婚戀網」替阿肖克提交了一份個人資料，該網站號稱擁有「數百萬新娘」的註冊資料。父母把他歸入這個網站上的「泰米爾婆羅門」一欄，名為「伊耶新郎」（婆羅門的一個副種姓）。

「伊耶」來自一個表示「可敬」或「高貴」的詞。這就更完美了。被標註為「泰米爾婆羅門」和「伊耶」意味着你受過良好教育、思想保守，意味着你是虔誠和純潔的。阿肖克的父親提醒他，在談婚論嫁時一定要申明自己的特權種姓，這點至關重要。

這是一貫如此的，或者說一貫看起來是這樣的。婆羅門排在第一，其他種姓往後排，達利特人的地位實在太低，根本不被納入等級。

種姓劃分據說起源於古印度的四大專職，祭司居於頂端，然後是武士、商人和底層勞動者。這些劃分在殖民統治時期得到進一步的鼓勵和鞏固，英國人極力主張像阿肖克家族這樣的婆羅門自視高人一等。

阿肖克覺得與婆羅門相關的種種臆斷具有誤導性。他沒那麼保守，以前吃過肉、喝過酒。

有時，他覺得自己像個偽知識分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談論着自己不懂的話題。這是許多印度記者都會做的事，除此之外還給新聞報道添油加醋。這些都沒寫進個人資料。

阿肖克的父母勾選了「中上階層」，但其實，鑑於父親這些年虧了很多錢，「中產階層」會更符合他們家的現狀。「中下階層」是絕不能選的。他們沒有透露阿肖克的薪水數字，那與醫生、工程師或律師的工資相去甚遠，會影響他的配對成功率。

接下來，他們用自己的標準篩選女孩：她必須是泰米爾婆羅門，比阿肖克年輕至少三歲，漂亮，素食，煙酒不沾。他們希望女方最好受過良好教育但又思想保守，這一點很難做到。當然，她的星象也必須與阿肖克的相合。

「她很年輕，長得還不賴，有工作，但收入比我兒子略低，」阿肖克的父親說，他正在婚戀網翻看一個女孩的個人資料，「那將意味着阿肖克占據上風。」

阿肖克的父親在國外生活過，有很多外國朋友，說話像個英國人；然而，給兒子安排相親時，他跟所有心急如焚的印度父親一樣勁頭十足。他似乎已經忘了曾經想讓阿肖克自己找個女孩。

一年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對象，阿肖克的父親開始坐立不安了。他說：「阿肖克，我們不妨找一個未必來自小城鎮，也並不介意男方年紀較大的女孩吧。」

言外之意就是：該擴大搜索範圍了。

但是阿肖克驚訝地發現自己很挑剔。剛開始，很多女孩對他的個人資料表示興趣，而他稍有不滿意的地方就拒絕。

女孩比他重——這是很容易出現的情況，因為他骨瘦如柴—— 不行，戴眼鏡的女孩不要（儘管他也戴着眼鏡）。大鼻子呢？不行不行。他知道自己這樣顯得很膚淺。這些女孩主動示好， 他卻回覆說：「這個嘛，我正在專心寫小說，目前還沒打算結婚。」

「阿肖克，隨便我們給你推薦哪個女孩，你同意就是了。」父親說，他責怪阿肖克不給那些未婚的堂弟們帶好頭。但阿肖克無法隨便對哪個女孩都表示同意。

在孟買，阿肖克很努力地自行尋覓意中人。和那個古吉拉特邦女孩分手後，他去參加了孟買僑民俱樂部（BombayExpats）舉辦的速配活動，為此還特地買了一件價格不菲的藍色襯衫。

到場的女孩都是外國人，富有魅力，漂亮迷人，完全不同於「巴拉特婚戀網」上的女孩。但他發現自己跟她們說着千篇一律的無聊套話：「我想當作家，我是一名記者，我住在班德拉（ Bandra）。」下一個。

沒有一個外國女孩繼續和他保持聯繫。

阿肖克開始在婚戀網上下功夫。他找出了幾個心儀的女孩，都是印度人，看上去善於處世且見多識廣。他把這種偏好歸咎於父親，因為父親總是讓人覺得印度對他們來說太小了。

阿肖克小時候就在電視上看過美劇《斯蒂爾傳奇》（RemingstonSteele）、根據阿加莎 克里斯蒂小說改編的影片和夏洛克 福摩斯的系列電影。

在父親的督促下，他閱讀了莎士比亞和蕭伯納的作品，然後又轉向美國作家：羅斯、海明威和貝婁。貝婁曾經寫道：「男人若要得到女人，只需自我介紹是個作家。它是一劑春藥。」在他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找個漂亮老婆似乎易如反掌。

阿肖克在這個網站上挑中的女孩是來自南非的一個泰米爾婆羅門教授。他很欣賞這個女孩的說話和行文風格，而且她用的是英語。但可惜她對阿肖克不感興趣，也不在乎他正在寫小說。

她在電子郵件中寫道，在印度長大的男人都專橫霸道，不許女人外出工作，他們要求妻子待在家裡帶孩子、做家務。印度男人想要西方做派的女友，但到頭來又需要傳統的印度老婆。

阿肖克試圖表明自己不是那種人，他想要一個有工作、敢於表達獨立思想的女孩，但是她很快就不再回復，阿肖克明白了：她不過是為了取悅父母才勉強跟他聊了幾句。

阿肖克還意識到他想要有美劇人物特點的女孩，比如女孩子要塗口紅或者穿高跟鞋。印度女孩一般不塗口紅或穿高跟鞋。他的期望與他實際有可能得到的東西格格不入，這讓他倍感受挫。

「巴拉特婚戀網」不斷推出新的個人資料。「我女兒是一個自信、獨立的女孩……」「我妹妹非常有才華，也非常可愛……」「我生性樂觀，樂於助人，風趣幽默，有傳統的人生觀……」

每份個人資料都附有一堆數據可查看。每個申請人都回答了十幾個問題，要不是所有印度男孩和女孩在出生以後都曾被問到同樣的問題，這會讓人感到屈辱。

願意跟其他社群的人結婚嗎，還是只考慮伊耶婆羅門社群？體型苗條還是壯實？皮膚很白皙、白皙、淡棕色、棕色還是淺黑色？身體狀況是正常還是殘疾？月收入呢？素食還是非素食？來自大家庭還是核心家庭？什麼星座？有刑克 （dosham）嗎？如此等等。

阿肖克很高興自己不必勾選「有刑克（dosham）」。有火星刑克（mangaldosha，占卜，據說對婚姻不利）的人星座組合極差，火星落在很不吉利的宮位。有火星刑克的人特別倒霉，據傳他們會克夫克妻。假如阿肖克有 火星刑克，他要找到配偶就幾無可能。

每份個人資料的末尾還有「自述」一欄，這裡面紛紛誇耀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何如何「生活安定」、自己如何如何「熱愛家庭生活」、她們作為新娘會如何如何「謙恭溫順」。

阿肖克的父親曾在幾個兒子小時候拿着索引卡考他們，他念道， humble（謙恭）的詞源，摘自《牛津英語詞典》：中古英語，源自古法語，源自拉丁語 humilis，表示「地位低的」；源自humus，表示「腐質土壤」。

阿肖克很泄氣。

「爸，我需要休息一下。至少一個月。」

阿肖克沒等找到新的工作就從出版社辭了職，他沒告訴父親，絕對不能說，父親聽了一定會大發雷霆。阿肖克要專心寫小說了，他一直沒有充足的業餘時間，而且接連不斷的相親讓他心煩意亂。

「這件事先放一年再說，行嗎？」阿肖克問。

「不行，」父親回答。他可以休息一下，但時間不能長，「稍過一段時間我們再接着狩獵。」

「Hunt（狩獵），比喻男人追求女人。」父親可能會把索引卡翻過來念給他。

阿肖克掛了電話。

《維繫婚姻的秘密》

伊麗莎白·弗洛克[美]

中信出版集團

2020.5.10

書籍簡介：美國資深的記者歷時10年對孟買的三對中產夫妻的愛情與婚姻進行了記錄和追訪，親眼見證那些讓人難以承受的親密時刻：我們可以翻閱受訪者的日記片段，他們和情人之間的短信，他們與伴侶充滿憤恨的對話內容，甚至還有他們私密的童年創傷。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正在顛覆印度人的婚姻，在這些變化中感受到痛苦最深的莫過於印度中產階級，不像富人或窮人那樣在道德上無拘無束，他們會更在意社會評價，這很大程度上與中國的社會現狀很相似，也是中國的一些夫妻面臨的困境，因此讀者會有很強烈的共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