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浮琪琪
編輯 ▏肖泊
2020年春節,孔唯唯在醫院裡度過,她被診斷為抑鬱症和焦慮症。此前,她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出什麼問題,即便半夜莫名其妙大哭的情形已多次出現。
「唯唯,長期以來你在恐懼什麼呢?」聽到自己的主治醫師發問,孔唯唯沒繃住,眼淚掉了下來。
做PUA干預五年,第一次有人這麼問她。
孔唯唯
1
PUA圈一帖成名
「孔唯唯」的名字在PUA研究界很響亮。
所謂PUA,是指「Pick-up Artist」(搭訕藝術家),源自美國,原本用來描述經過系統學習後擅長與異性溝通的男性,由此演化發展出的誘騙異性、榨取性資源甚至涉嫌違法的感情騙術,被稱作「不良PUA」。因為存在「良」與「不良」的爭論,在中文互聯網上,泛PUA也被統稱為PUA。
孔唯唯最早關注到PUA,是因為見證了身邊一個男同學的變化。起初這名同學不擅長與女生打交道,後來卻忽然轉變,與多名女性發生戀愛關係,將女性視為炫耀的數字。這位男同學風評越來越差,孔唯唯與他絕交,後來才知道他去學習了PUA課程。
PUA為什麼會對一個人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孔唯唯找到PUA親歷者,與PUA導師和學員交流。在量化研究中,她發現PUA群體54%是16-24歲的青少年,16歲以下的占比7%。這些青少年通常早期有過情感受挫的經歷,他們學習PUA的初衷多是為了提升自我,取悅女性。
在PUA導師引導下,學員們研習「抓心術」,在「戀愛」中構建基於權力與控制的親密關係。在公眾面前,PUA界最廣為人知的是所謂「五步陷阱法」,即通過打造人設,建立好奇吸引對象,再利用洗腦和打壓達到摧毀對象自主精神並控制對象的目的。雖然這套模型同樣可以用不同色彩的話語描述並套用在常見的戀愛過程中,如:展示美好自我,提升性吸引力,被對方喜歡甚至着迷,隨交往深入了解更全面發現對方缺點,更依賴對方的人做更多妥協讓步。從古至今,失敗的兩性關係當事人多會把這段關係描述為「騙局」。但現實生活中,所謂PUA騙局中的弱勢方幾乎都是女性。
PUA並不是一個嚴肅的心理學或社會學概念,甚至也不是一個嚴肅的文化概念,它有時用來描述行為本身,有時用來指代行為實施者,它是個詞性和邊界都很模糊的網絡流行熱詞概括的一類現象。在男權社會基礎上建立的不平等的兩性關係,遇到移動互聯網時代,一個如同星座一樣可以描述高概率事件的詞彙將部分受害者聚攏在一起,她們藉此傾訴不幸遭遇和提出控訴。這其中,有真實的受害者,或許也不乏遭受戀愛挫折而尋找心理安慰的人。
孔唯唯開始在網上寫文章批判不良PUA。一些認為自己遭遇了PUA陷阱的女性看了她的文章,找到她傾訴自己的經歷。
大部分女性都是無意間發現男友是個PUA。這些女性一般會遭受身體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和金錢榨取。PUA圈鼓勵學員在群里分享與女生的私密影像,「推倒」女生多的男學員將得到其他人的讚揚與羨慕。這不僅被視為「戰果」,也被看作阻撓女生脫身的把柄。
2016年,孔唯唯將自己了解的PUA內幕寫成長文發在網上。
「PUA有炫耀的傳統,哪怕是負面新聞,也會轉發說自己上電視了。」文章一出來,一個業內「大PUA」導師做了轉發,孔唯唯在圈內一貼成名。一夜之間後台湧進大量PUA人士,有的給她提供資料,甚至打賞,但大部分都是前來辱罵的。
「對我進行各種人身攻擊,威脅說讓我出門小心點,不要被他們見到……」
隨着流量越來越大,孔唯唯從圈內火到圈外,一時間收到多個媒體採訪邀約。孔唯唯給記者拉個群,起初有二三十位記者,不過很快群員數量猛減,不少記者陸續退出。
「媒體採訪這些導師,塑造成青年企業家的形象,那記者再做這個題,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在過去十年裡,「PUA」從單獨零散的情感輔導發展為向學員收取高額學費的成熟教育培訓產業。投資人看到風口,大V為之站台,學員掏錢買單,PUA成了一門火熱生意。其中某PUA最大網站在2018年被關站前有近200萬會員,某業界知名PUA公司鼎盛時期僱傭員工400名,付費學員10多萬,月流水上千萬。行業領頭機構還獲評在線教育先鋒機構,其創始人一度雄心勃勃宣稱要到納斯達克敲鐘。
隨媒體曝光和網絡熱議,PUA產業鏈浮出水面。
2
「這幾年做得像條狗」
接受記者採訪,對孔唯唯來說是一件並不容易的事。
自那篇反PUA長文發出後,孔唯唯第一次經受網絡暴力。每天數不清的人在網上罵她,除了來自PUA圈的報復,還有吃瓜網友的惡意揣測。「罵我是營銷號」,至今還可以搜到網友深扒孔唯唯的長文,裡面質疑孔唯唯名為公益,實為PUA營銷,目的是自我炒作,賺取流量。
謾罵聲中,孔唯唯收穫一個好消息,辭職考研的她拿到華南農業大學社工系的錄取通知。她在網上消失了三個月,不更新社交媒體,不接受媒體採訪,她擔心自己會因這些個「大新聞」影響入學。直到9月新生入學,孔唯唯如期報到,教務老師在她的學生證上蓋了大紅色的註冊章。
走出教學樓,她立馬給記者發了個消息,「我告訴他,學校蓋章了,不會把我退貨了,我們可以繼續聊了。」
入學後,孔唯唯一邊讀書,一邊接待找她求助的案主。她發起成立「小紅帽」互助小組,致力於PUA干預。
「曾經有一個女親歷者……」孔唯唯用「親歷者」這個指稱,避免使用外界所稱的「受害者」,認為這個說法帶有歧義,貶低了這個群體。她做PUA干預,一個重要干預方法是「增權賦能」,激發求助者自己勇敢主動地做出改變。她並不認可將PUA片面宣傳為「精神操縱」,這種說法似乎暗示被PUA瞄上後,人就完全喪失了自主性。
「經常有女孩子和我講她被精神控制了,怎麼可能呢?你的意志呢?我們不是在批評女性不去反抗,而是說她們可能在這段關係里忽略了自己的主體性。人,是有主觀能動性的。這就是我們干預介入的契機,為她們增權賦能,鼓勵她自己幫助自己脫離出來。」孔唯唯對《社會創新家》說。
「曾經有個案主被家暴,我讓她報警,可之後她又回去了,因為對方手裡有她的私密視頻,還押着身份證,她甚至不敢告訴警察自己被偷拍。我一直與她溝通,指導她預感馬上要被家暴時現場報警。後來她做到了,警察幫她要過身份證,當面刪除了視頻,她才成功脫身。」這樣正常的普法教育,孔唯唯有不同的敘事角度,她相信PUA干預最重要的是讓案主自身喪失的「自主決策」功能重新煥發出來。
大部分案主事後與孔唯唯斷了聯繫,她也從不主動聯繫對方。很久之後,這名案主給孔唯唯留言,「她告訴我,最重要的是,這次是她自己做出了改變。」
那些被幫助的女孩很少會說認識孔唯唯,在她被PUA圍攻時,也大多選擇沉默。「我一度為此難受過,但就像打贏了強暴案的女事主,未必還能面對自己的代理律師。這是一段傷,匆匆路過,不停留,也挺好。」孔唯唯說。
經歷過不良PUA的女性,多數會留下程度不一的創傷應激障礙,厭惡男性,情緒抑鬱、多疑或狂躁等,甚至出現自殘或自殺傾向。這也是孔唯唯干預工作的一大部分。「如果同一晚有兩個女事主自殺,救不了兩個……」,孔唯唯感到一個人的渺小無力,她用上社工技能「鏈接社區資源」。
在幫助案主之餘,她私下聯動公檢法、網安網警、媒體系統、政府智庫、公益組織等,「我簡稱是『十統聯動』……公安認為不良PUA涉黃,學術界認為是亞文化變種,檢察系統坐着等接案子,網安傾向認為是互聯網軟色情,群團組織認為是邪術、精神傳銷。公益組織認為是親密關係暴力……聯動這些資源對PUA產業實現全面包圍……」孔唯唯說。
她慢慢將自己的角色從推動者轉為協調者,幫助各個子系統充當對話橋樑。她自嘲這個定位,聽起來很高大上,其實「這幾年做得像條狗,敲門狗,業餘時間拿來敲有關部門的門。」
3
「不會再躲在大樹下一個人哭」
近兩年來,在孔唯唯干預推動和媒體廣泛報道,國內PUA行業形勢急轉直下。2018年國內知名PUA公司被查封,PUA最大行業網站被關停。PUA被納入網安「淨網行動」,騰訊、微博和淘寶等屏蔽PUA傳播。2019年3月, 廣東警方拘捕PUA涉黃導師,次月,江蘇偵辦國內首宗PUA行政案,該案中PUA首次被定性為「違規違法」。江蘇公安機關查明,違法行為人徐某開設網站,在網上兜售PUA教程,「向購買者傳授實施包括騙取女性錢財、故意傷害女性身體、誘導女性自殺等所謂經驗、技能,構成《網絡安全法》第46條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違法行為。」從違法行為性質認定上來看,司法介入仍然存在模糊空間。
PUA從風口墜落為聲名狼藉的不良行業,引發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抵制行列。
2019年夏天,孔唯唯碩士畢業,入職一家公益機構工作。不久,她辭了職,想集中精力做PUA干預,專心把小紅帽運營起來。然而進展並沒有她想象得這麼順利,PUA圈的陰雲還糾纏她左右,一些突發性傷害事件把她的生活拖到谷底。
網絡欺凌之外,孔唯唯說還有來自PUA圈的生命威脅。「業內一直流傳叫囂三十萬買我的人頭」,孔唯唯形容自己四年來如履薄冰。她此前從不露臉,社交媒體也不發朋友相關信息,擔心給別人帶來麻煩。有時候她在微博發反PUA科普,有網友轉發,不管是大V還是普通網友,PUA人士會跟過去辱罵,甚至將對方人肉掛網。
畢業時的孔唯唯
很多大V不敢和她玩,曾經交好的當事人選擇遠離她,孔唯唯從在意到故作不在意。「我知道自己心理開始潰堤,習得性無助,拒絕社交,不再開口向別人求助,也不再輕信陌生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靠酒精麻痹度過。」
線下認識的同學朋友,也逐漸疏遠了她。
「大家怎麼看我?覺得我是個怪物啊。你為什麼要做這個事情?我說我想幫助人,沒有人理解。」周圍人不理解,更談不上支持,孔唯唯與家人斷了聯繫,失去家庭援助,平時靠打工補貼生活。一度沒有飯吃的時候,閨蜜給她往飯卡充錢。
質疑的聲音從來沒有停止過,甚至支持她的人也會責怪她沒有像承諾的那樣,做得還不夠多,不夠好。她說那些找她求助的案主或採訪的記者,也會因為她消息回復不及時而說出難聽的話。
一方面被稱為「PUA終結者」,頻繁受邀做學術講座,參與媒體節目,身裹光環與榮譽。另一面獨自面對矛盾和壓力,孔唯唯感到身心疲憊。她在微博上寫,「如果昨晚有案主自殺,今晚又有案主自殘,明天又有讀者私信讓要幫幫她。意味着連續三晚不用睡覺,一些噴子,我很想讓他們來做孔唯唯的一天。」
孔唯唯在錄製節目
出現自殺傾向後,孔唯唯被強制入院治療,小紅帽停止運作。2月初治療期滿,她出了院,卻落下心悸的毛病,每天要佩戴電子手環監測心律。出院後,她發了一條朋友圈,「公益十年,此後餘生,不再做公益。」
孔唯唯轉到快手開了直播間,繼續做PUA干預教育。猶豫許久,最近她在微博公開真人照片,並配文:「誰也無法阻擋,一個熱愛生活的小女孩走向夢想的道路……我笑,我哭,我罵娘。一如既往熱愛這個世界。」粉絲恭喜她公開,孔唯唯回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退縮,不懦弱,不會再躲在大樹下一個人哭。」
孔唯唯直播的時候,偶爾會表露異常情緒,有粉絲留言詢問,她承認自己有點彷惶,因為對於未來不知道會怎樣。她嘗試拍短視頻,做一些新的嘗試,在視頻里跟大家呈現親密關係暴力的知識點。
孔唯唯說,最近好久不聯繫的同學忽然給她發微信道歉,「說當年罵了我,四年下來,她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我還在做這個,知道我是真心的了。」孔唯唯不覺得安慰,反而有點困惑:「被媒體報道後,身邊朋友會來誇我,可是我一直都在做啊,之前他們卻好像什麼都看不到。」
目前,孔唯唯每天除了快手直播,還在籌備下半年出版《中國PUA行業研究藍皮書》。至於未來,她想要出國讀心理學或社工學博士。最近她的社交媒體開始更新,她感慨,「我們常常無法做偉大的事,但可以用偉大的愛做些小事。」有讀者留言:「這個社會需要我們每一個人站起來承擔責任,世界才會變得越來越美好。」END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評論列表
專業的情感服務機構真的不錯
可以幫助複合嗎?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