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建築能成為北京的身份，這位建築師說是那些破舊的板樓

記者 | 任思遠

編輯 | 張雲亭

因為給北京的「板樓」拍照，建築師、同時也是攝影師的孫海霆開始受到了更多的關注。

這是一種在北京常見的排式樓房，它們的橫排長度明顯大於高度。在孫海霆的觀察中，北京最長的的板樓在北四環附近，有 150米長。當路人注意到時，可能會因為它向遠處「一眼望不到頭」而驚嘆。

孫海霆拍攝的北京「板樓」系列

然而在過去的大多數時候，它的命運是被忽視。

「城市的地標建築，它不是這個城市的內核，而只是它身上的一個首飾」

同樣受到關注的，還有他在北京西四環外拍攝的城中村裡的住房。因為出租時擴展空間的需要，這些房子的外部經常被房主搭建上額外的通道和空間。孫海霆路過的時候，能直接從房子的外立面看到搭建者對房子的用法和需求。在他看來，這些房子儘管有一些並不合規，但民間、野生的建築解決方案讓人覺得有意思。

「就像一個熱帶雨林。裡面的房子就像蘑菇一樣。壽命可能沒多長，一些老的房子會消失，但總有新的長出來」，他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 ，「雖然廉價，但是更實用、更有機，是自上而下、來自民間的力量」。

孫海霆拍攝的《城中村建築立面》

在建築師中間，近十年來也有一些人嘗試用圖像記錄北京市井的一面，孫海霆也看到了這點。建築師李涵主理的「繪造社」嘗試用繪製建築圖紙的方式記錄北京的城市中的建築、街道、店鋪等細節，選擇的記錄對象往往並非精緻亮眼的城市區域，而是「充滿民間智慧的地方」。例如老房子遍布、生活設施完備的大型社區記錄《團結湖》，以及拆牆打洞之前的三里屯「髒街」。

孫海霆覺得，他對北京的板樓做的事接近給它們留一個肖像和檔案，是客觀的、甚至沒有情感的，「我沒有觀點，只是製造了一個二手的現實」。而這種照片的匱乏讓板樓照片的觀眾難得地關注到身邊事物的可圈可點之處。

相比去家鄉和邊疆，他覺得或許北京在攝影師的眼中往往是被忽視的城市。

他希望通過攝影對城市有更深入的認識。關於他在攝影上的成長和對城市影像的看法，孫海霆還和我們聊了更多。

以下是他的口述：

我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建築學專業，畢業後先在設計院做建築設計，2017年和合伙人一起創業，現在主要做遺址保護的相關工作。建築設計項目都有很長的周期，而且中間經常會出現不可控因素。項目接近完成，最初的想法可能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因為周期長，工程經驗迭代也特別慢。

所以我就需要一個出口，把我自己的想法快速實現。拍照就是這個作用，我拍什麼東西、用什麼方式呈現、用什麼器材，這些事是我完全可控的，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一段時間內我有一些感興趣的事，可以不太受限制地、相對迅速地通過攝影傳達出來。

我在讀碩士的時候開始有意識以專題和系列的方式關注一個事情，或者一類場景。這讓我也能持續地、系統地工作，而不是平時見到好看的花花草草、晚霞就隨機拍一張。我最初主要是受到德國杜塞爾多夫學派的影響。他們的照片是那種非常客觀的、沒有特別多主觀情感的類型，而且因為拍的很多東西都是場景，照片裡會有很多豐富的細節；有時候還是尺幅很大的、兩三米的照片，就有點像歐洲傳統畫作。

他們的每張照片都不是臨時決定的，而是深思熟慮、有很多前期的準備。他們把它當成一部電影，有導演、製片之類的，很有計劃性。這導致他們的照片是一個更大故事的輸出媒介，是為了傳遞更深層次的信息，而不光是好看。儘管這可能讓他們的照片看上去是特別沒有感情的、很工業化的感覺，但現在想想，建築系的人被這種類型的照片所吸引也是正常的。

歐洲有一些房子也是這樣，它們理性、注重深層次的表達，需要建築師考慮很長時間。

我舉一個例子，杜塞爾多夫攝影學派的創始人貝歇夫婦拍攝了大量類型學的影像。也就是說，他們用同樣的鏡頭語言、同樣的天氣、同樣的構圖，拍各種類型的工業品，比如水塔、煤氣罐，相當於一個標本收集。

《水塔》，1988，貝歇夫婦

當看過他們拍的30張這樣的水塔，發現每一個都有不一樣的地方、同時有相似結構的時候，你就不再是用通俗的大眾美學的眼光去看它。他們把這類東西結構性的本質展現了出來，讓你可以去思考所謂的水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它們之間的共同規律是什麼樣的，有哪些小的差異？

所有東西都會消失，房子、人還有事情都是。所以拍照本身是一個輓歌性質的行為，試圖去保留消失的東西。

我拍的這幾樣東西，我覺得有一個共同點，主要是有人的痕跡。如果沒有人使用或者生產活動痕跡的話，我可能就很難喜歡。

選拍板樓，是因為我在其他的城市沒有見到這麼大的數量，這麼大的體積，以及這種明顯是帶有明確的時代特徵的住宅樓，某種程度上是一個

這些房子可以說是街道的背景。它特別大，像背景板一樣豎在街邊，似乎永遠沒人細緻地觀察它。它的一生過得非常平淡，它們的照片都是偶爾一個房地產中介隔一段時間用手機拍一張，僅此而已。

但是你說它重要嗎？

要說北京還有什麼類似的東西可以去拍，我覺得仍然非常多。比如我想問問你，為什麼當你看某一張照片的時候，為什麼你的第一反應能感覺到這是國內，是什麼讓你能感覺到這是在哪個城市，或者至少能看出南方還是北方？

我們為何能通過照片判斷出這是哪裡？| 攝影：孫海霆

其實大家是具備這個能力的。即便照片上沒有漢字，但是一看上面的東西就能有所判斷。

如果想繼續用收集的方式去拍它們，總會有新的收穫。比如以前也有攝影師拍街邊的小板凳、爛沙發，那就是關於一個坐在自家門口聊天的故事，雖然照片裡沒有人，但能反映生活狀態。

所以在北京，我覺得還有很多這樣的點可以去發掘。而且越是北京這樣的城市，它有時候反而獲得的影像的關注少。大部分攝影師可能會喜歡脫離開一線的城市，去拍海岸線、拍邊疆，沿着一條黃河去走，以一個地理學的概念去完成自己的系列的作品，去那些更不被人知的，更不受關注的那些地方去挖掘那樣的故事。但是有時候反而在你眼皮底下，你習以為常的那個地方，有很多在我看來重要的東西。

現在我舉個例子，你就看那棵柏樹，還有櫥窗，還有電杆，你盯着看特別長時間的時候，你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性。或者說是你會覺得你會想為什麼會這樣，就為什麼那棵樹會出現在那個位置，為什麼會選擇那樣一棵樹？

它們為什麼會存在在哪裡？ | 攝影：孫海霆

它跟這房子有關係嗎？所有這些東西組合他們之間有聯繫嗎？他們之間意味着什麼？我覺得這種你平時根本不會去想的事兒，其實往往挺有意思的。有時候你看到一個很一般的場景，你根本一掃而過。但也許這個場景出現在一個固定的底片上，被呈現在一個畫面上的時候，它會非常有意思。

在北京，有大板樓、城中村，或許還有1960年代那種三層的房子，還有唐山地震之後被加固過的房子，這些都可以被拍。不過因為我拍過一些了，近期可能就不會再做類似的事情，那樣就變成了一種自我重複。

今年我想稍微試一點主觀狀態的圖像語言。比如我看到這裡有一把傘、一塊廣告布，對面有一棵形狀很怪的柏樹，這裡坐了一個女孩。我覺得這場景很有意思，我先把它拍下來了。我想慢慢找一個鬆弛的狀態，不一定是要推到一個嚴格的類型學圖像語言裡。

再比如說，那邊那個拱形的窗洞意味着什麼？或者它會給你什麼樣的感受？你是不是感覺到一種因為拱圈加上磚以後，有一種古典的情緒在裡面？那麼它跟整個的北京的城市的氣質、這個地區的文脈有什麼關係呢？這些事情都挺有意思的。

我希望能重新想明白一些事情。因為事物一旦變成照片，它就變成了另外的東西，不再是樓和馬路，而是借用了一個事實變成了獨立的圖像。一片地面有什麼好，我為什麼要拍？我想不通，不能給自己一個理由。但是同樣的問題是，你為什麼不能拍它，它為什麼不值得拍？這我也回答不上來。對我來說，我需要重新審視和拓寬自己對圖像的理解。

也許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到底什麼東西值得你去拍？是不是它自身足夠有特徵和形式感，你才去拍？我覺得真的不一定。這片地很髒，有很亂的線頭，它不一定是一張不好的照片。我需要重新把它們變到圖像上，呈現在紙上，再去評估它們，評估我對這件事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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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第一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