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輿論場有一個頗為微妙的奇觀:每隔一段時間,似是必然又似是偶然地,關於結婚、離婚等話題都會通過各種方式頻頻進入公眾視線。源頭,或者是來自一則社會新聞,或者是某部法案的修訂,又或是當下走紅的影視作品。
而這段時間,這幾項因素都占齊了。
藉由社會新聞引發的反思,只要不是偏移道德準則的事實扭曲,是可以理解的。
但由此一端,恐慌、懷疑和牴觸等種種情緒,藉由信息的發酵開始彌散,人們紛紛嘆人心不古,親密關係早已變質,婚姻是圍城,戀愛亦是賭博,導致「外面的人」越來越不願進去。
媒介和互聯網像一張過濾網,把一片海域內的渣滓集中篩漏,留下彼此相連的同類型信息,衝擊觀眾的視聽。這些攏聚起來的信息滲透進輿論世界,默默影響着當代的婚戀觀。
同類型事件的反思,都可能削弱對戀愛、婚姻——或者統稱人類感情本身的維度和層次,縮窄我們思維的面向和深度。
誰在製造傷害?
如果你是關注影視動向的人,最近一定或多或少聽到過類似以下的討論:
全能太太顧佳如何能做下如此果斷的離婚決定?鍾曉芹到底會不會和陳嶼復婚?「海王」梁正賢和滬漂女王漫妮最後到底會不會走到一起?
熱議沸騰的女性主題網劇《三十而已》光聽名字就很厲害。「三十而立」,對當代青年來說似乎有點奢侈了,「三十而已」則表達了至少兩個面相:其一,在漫長的人生里,三十不過是一個較靠前的數字,並不該被諸多幻想出來的焦慮捆綁;其二,正因三十歲還早,往後餘生還可能遇到更多、更難對付的困境,這個年齡段在婚戀、事業上面臨的煩惱,長遠看來都不算什麼。
童瑤扮演的顧佳,堪稱當代完美妻子、母親,卻仍未能逃過婚姻的「詛咒」——出軌
正如編劇張英姬的形容,這是一個「三個女人爬山的故事」,該劇以特定年齡女性的獨立和生存境況為題材,而婚姻,亦成為主要的敘事基底。
劇中的三位女性都不同程度地面臨感情上的困局:溫柔能幹的中產階層顧佳,為了家人甘心做全職太太,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成為家庭內外的骨幹和主導者,但這樣的完美人妻竟也依舊沒躲過老公出軌。輿論聲討一邊倒:男人若要出軌,全職太太和職業精英,都成了過錯方。
渴望安穩、善良可愛的本地女孩鍾曉芹,和丈夫婚後生活一潭死水,形同室友,略帶巨嬰、沉悶性質的老公把婚姻當躲避現實的「避風港」,最終,鍾曉芹忍受不了對方的沉悶和冷漠,結束了這段乏味的婚姻。
婚後數年才被丈夫告知結婚只是為了「避風」,一心渴望建立溫馨家庭的鐘曉芹瞬間被「逼瘋」
努力上進、想在上海紮根的滬漂王漫妮,好不容易遇到理想的對象,誰料對方是個打着「不婚主義」幌子的已婚人士,甚至在真相大白後,反被對方勸說接受開放式伴侶關係。
三種不同設定,幾乎涵蓋了今日都市社會被反覆討論的幾大婚戀「疑難雜症」:婚外情、催婚、處理不好婚姻生活。「三十而立」不是諢話,一個人到了三十歲理應獨立,靠自己的能力找到生活的目標並為之努力。但在與他人構建親密關係這件事上,人人來到世間都是新手,且經驗不能總是累加,更常見的是賭場一般,每次都血本無歸。
自然,影視作品為了戲劇性,放大了一些具體設定的極端性。比如平乏的婚姻是因為兩人缺乏交流導致誤解重重,離婚將全劇分為上下兩半,分別強調突出了理解前後的關係。
能幹勤奮的滬漂王漫妮也被攔在了動情卻不被領情這一關
當婚姻從保障變成枷鎖,愛情成了擋箭牌,正如劇中王漫妮那句台詞:不婚主義的好處就是可以以愛的名義,隨時離開,不必負任何責任。
種種似乎都在映射和拷問:似乎只有婚姻以外、具有不確定性的戀情,才會讓人懂得從中尋找愛和珍惜。
為什麼只有當人們脫離出來,站在城外,才能看到真實婚姻中種種不盡如意的碎屑,而一旦接近它,就甘願被刻板的幻想洗腦,陷入期待與失望的二元糅合矛盾體?
(BBC根據文學小說改編的英劇《正常人》(Normal people)直面感情里脆弱的瑣碎,哪怕是在相對單純青澀的中學年代亦繞不開)
站在女性一端,劇中三位男性角色都被賦以了不同「污點」:體貼光鮮的理想伴侶,一定抵不住愛上別人的誘惑,老實本分的居家老公,卻顯出淺度的自私和冷漠。
這樣的設置,並非只是為了苦情化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反而是更像在給對婚姻抱有牴觸、卻又囚禁在自我幻想中的人一記警鐘:婚姻和戀愛,都像一個三面體,不能同時看到兩個完整面向,但每一面彼此綴連,相互掣肘。
當浪漫愛情神話逐漸隕落,婚姻也好,戀愛也罷,親密關係里暴露出來的一地雞毛,看似讓圍城外越來越少的人想要擠進去。
在越來越多類似的熒幕敘事裡,對婚姻的描述,浮現出慘烈、歇斯底里的一面,圍城裡有一地雞毛,也有怨氣和延綿不盡的絕望。
今年初斬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的電影《婚姻故事》,將鏡頭對準婚姻里的瑣碎和真實,撕開幸福生活里積累沉澱的渣滓,暗流潛泳,就像卸去妝容的女人,飽經滄桑的皺紋,粗糙毛孔都顯露無疑。
電影《婚姻故事》劇照
當無數不得不忍受的細瑣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婚姻宣告終結。而任何親密關係的生和滅,也都不是「愛不愛」這麼簡單的事,愛情本身,也不是忠誠或背叛這麼簡單的事。
說到這裡,最近浮上公眾視野的現象不得不提:當代人的婚戀觀,似乎正在出現向傳統回潮的趨勢。
在浪漫主義餘溫和消費時代的雙重衝擊下,作為互聯網民主體的年輕人對愛情和婚姻的判斷標準,似乎正在傾向某種單一的價值觀,曾經的幸福幻想還在,只不過變得愈加撲朔迷離,嚴苛武斷。
殺死浪漫主義
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人們為浪漫愛情動容,為終不得圓滿的悲情神話泣訴。
《泰坦尼克號》曾蟬聯12年票房冠軍,沉沒後仍然蕩漾着悽美愛情神話的余蘊。《大話西遊》的一萬年追悔莫及,《廊橋遺夢》、《羅密歐與朱麗葉》等經久不衰的浪漫愛情佳話,《梁祝》、《羅馬假日》等禁忌之戀,都一度成為超越世俗時空的真情信條。
現如今的愛情敘事,早已不見「You jump, I jump」的奮不顧身
愛情觀點的進退、形變,往往同步於整個社會政治經濟、倫理文化的變化。十九世初期,浪漫主義誕生於社會及民族危機、個體心理創傷等複雜背景中,曾締造了人類的精神世界,打破了冰冷功利的秩序和傳統。
所以,千百年來,人們眼中的真愛往往建立在打破常規之上,當兩個人有身份衝突、階層衝突的時候,愛情更容易產生。愛情的結果也並不是兒孫滿堂,而是私訂終身去私奔,甚至是殉情。
然而就在最近,流傳千古的梁祝神話有了一則新解:一貫被認作「反派」的馬文才被「翻案」,不少人嚷着「嫁人要嫁馬文才」,因為他才是與祝英台締結婚約的「合法」未婚夫,而橫刀奪愛的梁山伯本人,用現在的話來說是「挖牆角」,應該受到道德譴責。
不僅是梁祝新解,包括對前段時間蔣凡事件、羅志祥事件、網紅林小宅事件等公共新聞的譴責,諸種眾矢之的的聲音,愈演愈烈地強調着感情里的專一至上。
電視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劇照
移情別戀該死,「無縫銜接」該死,《三十而已》裡沒能忍受住外界誘惑的許幻山,比起木訥遲鈍甚至冷漠的陳嶼,招致了更多觀眾討伐。
看上去,年輕一代的主流愛情觀里,對婚戀中道德行為的重視逐漸加深了。越來越多人對愛情里有違忠貞原則的行為譴責比以往更甚,對「專一」和「忠貞」的要求,較於過往更重之又甚。
照這個思路,無數傳唱千年的經典愛情故事也可以開發出新解:傑克橫刀奪愛,蘿絲風流叛逆;安娜卡列尼娜死不足惜,羅馬假日的公主,也不過是浮生偷閒,不容縱意風流。
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日》裡的風韻至今猶存,卻也僅僅流於虛幻的熒幕歷史
值得一提的是,輿論感情倒向當年眾矢之的的馬文才,除了對「原配」的執念和「破壞」意識的牴觸外,還關乎馬文才的硬性條件:
馬少爺不僅有錢、地位高,且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也深愛祝英台。放在現代社會,活脫脫一個完美匹配理想主義的高富帥痴情郎。
實際上,梁、祝、馬三人都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但就算脫離封建傳統的語境,在目歷了工業至現代化後對婚姻仍有數不清的雞毛泄地後,人們逐漸明白過來,「門當戶對」似乎並不是一個隨時代前進而消亡的理念。
在原始農業和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婚姻制度主要保障的不是愛情,也不是社會道德,而是生產力的再生產。這種為繁衍而構建的契約關係,主要是以氏族和家庭為主要單位的生存模式,門當戶對是王道。
《金粉世家》裡的冷清秋一步步陷入燕西為她構築的溫柔鄉,最終卻不得不為被時代桎梏的身世悲劇埋單
不管是對專一性的強調也好,對「門當戶對」的保守回歸也罷,新時代對於婚姻和戀愛的種種觀念遷徙,都共享一個預設:愛情具有絕對的排他性。
在鼓吹人格獨立和戀愛自由的年代,排他性誕生出一種絕對的道德界限,但同時也凸顯出略為弔詭的一面:愛情投射的單一對象越來越難以滿足我們,個體選擇追隨的,不過是一種持之以恆的無意識的自戀。
當浪漫主義的理想破滅,當自身無法用形而上的概念去守護愛情,人們擺出保守主義的姿態,作為對愛情去神聖化浪潮的最後抵抗,以捍衛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需求。
是誰綁架了單一價值觀
美國學者道格拉斯·凱爾納在《媒介奇觀》裡說:電視節目所建構的媒介奇觀,重構了人們的政治與社會生活,並為人們的認知、思考和身份認同提供着原材料。
電視節目在今天也可以理解為各式各樣的網絡媒介,在混亂、令人喘不過氣的泛濫信息時代,感情並非變成了一件純粹的私密事。「禍不單行」的婚戀悲劇的接連曝光,讓人們對愛情的警惕性和防備性大大增強。
美劇《致命女人》構造了幾乎整個熒幕史上的教科書級別婚姻殺手
在普遍信任危機籠罩的當下,人與人的扭結鬆散,關係變得脆弱,個體與群體之間,公眾與政府之間,家人與朋友之間……甚至自己與自己之間,信任變得稀缺、松垮,甚至面臨分崩離析。
互聯網進一步加劇這種結構性鬆散,在信息爆炸的語境裡,萬物皆可信也皆可疑。對事物的評判標準,掌握在形形色色的媒體,或是看客自己手中。
而互聯網的使用主體,一直都是容易衝動且知識儲備有限的年輕人——具體一點說,幾乎都是出生於95-00年代的「後浪」。
在這樣的情狀下,曾一度被浪漫化和神聖化的婚姻反而成為了枷鎖。婚姻仍然被喻作圍城,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說,更越來越像相互斡旋的角斗場,彼此掌握對方的致命點,彼此擁有唯一的下手機會,在一種變味的譬喻里,婚姻成了愛情的屠宰場。
於是,如今如雨後春筍瘋長的諸種情感審視,極易過度傾注在單一的信條上,從而忽略了當代情感關係很多其他真實的方面。
年輕人被種種算術上的正確結論擋在城門外:pua,家暴,出軌,「渣男渣女」遍地橫行……親密關係成了照妖鏡,而不是試金石,情比金堅的形容早就枯死在小說電影裡,為一己私慾的勾心鬥角反倒在婚戀中顯形,有如群魔亂舞。
許多講述情場裡雙方角逐的戲劇被演繹得驚心動魄,情節千轉百折的精彩程度毫不亞於偵探懸疑片( 圖:韓劇《夫妻的世界》)
對浪漫、激情的渴望,對一種理想之愛的追崇,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個體對自我之於整個社會的定位和追問。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柏拉圖早在兩千年前,就把人類的愛情拆分為尋找另一半的終生旅途,到今天還有人自然而然地默認:尋找對象就是找到「另一半」。
「另一半」,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承認自己的不完整,而力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能彌補自身的另一部分。但這也同時昭示着兩種層面:其一,我們接受自己原本是不「完美」的;其二,為了讓彌補的過程和結果都變得完美,我們潛意識地以完美主義的標準,去尋找能「配得上」自己的另一半,不知不覺變得嚴苛和神經質。
假設一個人天生孑然一身,其一大本能,就是對自身身份進行一種近乎偏執的探索,男人和女人都渴望通過愛情實現對自我認知的某種突破與反叛,這時,愛的對象與主體,就同時寄託了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契機的生命內核。
英劇《The End of the F***ing World》劇照
於是,在親密關係中,人們的失望多半源於差異,不僅是個體之間相互的差異,更是現實與理想的差異。每個人都揣着別人無法一眼看見的歷史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擁有和延續着一份先存的隱秘世界。渴望靠愛情撬開這一隱秘角落,最開始給予人們無限的精神力量,隨後是挫敗,逐漸看清,而後歸於理智或走向癲狂。
那些癲狂者中的一部分,則會出於一種近似報復的恨與欲,更深、更重地回歸作為個體的人類自私本性,把自身的失望,挫敗和羞恥感雙倍加諸愛人身上。此刻的愛人不是愛人,而是宣洩憤怒與強取欲求的對象。
媒介黑洞和信息洪荒豢養了人們對感情的苛責,也縱容了脆弱的愛情理想。愛情死於過度理性和套路的普及化,也死於過溢的感性、幻想的無度,盛濫的社交衝擊。媒體語境下水漲船高的擇偶標準,讓愛情變得較之過往任何年代都更浮躁,成為機床上批量產出的複製品。
電影《婚姻故事》劇照
但又有幾個人捋得清,真正的浪漫其實是難以習得的天賦,是妙手偶得的奢侈品,需要強大、獨立的精神世界支撐,它為愛情提供孵化的巢穴,為固定、長期的婚姻提供真正意義的保障。
所以,最理想的關係,既不是親密無間信任無限,也不是什麼勢均力敵各取所需,而是某種「鬆散的黏合」,足夠空間喘息,也總能靠在一起。
而靠在一起不是堅信「對方不會走」,而是自信雙方的吸引力和對彼此的需要。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編輯 | 黃靖芳
排版 | 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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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年輕人的情感問題很多,需要這樣的情感諮詢師,很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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