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影視行業，找對「女性主義」表達方式了嗎？

文│ 夏 天

深諳影視「得女性者得天下」的道理，在打造迎合女性喜好的影視作品上，行業似乎已經緊扣脈搏，找准了思路。

《乘風破浪的姐姐》請來30+女明星在偶像養成賽制下競爭成團，未播先火、一上線即爆，就是例證之一。而在影視市場，這股潮流似乎更為兇猛，2020年開年至今，已經有多部熱劇帶有鮮明的女性主義意識。

年初熱播的《下一站是幸福》裡，32歲的大齡女青年賀繁星與實習生元宋談起了相差十歲的年下戀；剛完結不久的《傳聞中的陳芊芊》，打造出一個架空的「女尊男卑」世界，將女性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都市劇《誰說我結不了婚》直面都市輕熟女性的婚戀難題，還有近期正在熱播的《怪你過分美麗》，用女性視角探討職場困惑，無不帶有女性主義質感。

娛樂需要為大眾提供情緒表達的出口。從2018年3月，由網友腦洞出來的一場「幻想大劇」《淑女的品格》引爆微博後，行業就已經明確意識到，以傻白甜、瑪麗蘇為標籤的女性角色正在被揚棄，觀眾渴求又颯又灑脫，帶有獨立女性意識的人物形象。

以此為分界線，近兩年帶有此類特質的作品層出不窮。2018、2019年，不少劇集畫虎不成反類犬，反倒造就了大量懸浮的都市生活劇走向市場。現在，創作者對觀眾喜好的把握準確，對女性人物的刻畫也有了明顯進步，《傳聞中的陳芊芊》口碑與熱度雙豐收，常被詬病的都市情感劇類型里，《怪你過分美麗》豆瓣評分高達8.2，2020年帶有女性意識的影視作品，顯然在口碑與風評上，有了大跨步。

不過，與此同時，卻也給行業留下了新問題。

往前半步的「夾生」

在打造具有女性意識的影視作品過程里，行業也經歷了一段摸索期，也因此誕生了不少披着女性主義外衣，內核猶疑的作品。

最常出現的問題是，創作者在往常創作慣性下，對類似於霸道總裁愛上我的瑪麗蘇橋段難以割捨。2019年，請來周冬雨、陳數的都市職場劇《幕後之王》就是這類典型。罕見的聚焦電視製作業，起初大眾還是報以期待的。然而待過度浮誇的人設和橋段出現後，觀眾很快意識到，在實習生與製作人相愛相殺的主線下，這還是一部披着職業劇外衣的瑪麗蘇劇。

《完美關係》《親愛的翻譯官》等都市職場劇都是典型案例，而致使這一現象發生的因素錯綜複雜。這其中有創作者思維層面的限制。不止一位創作者曾對骨朵表示，此前在創作中有意打造具有女性意識的作品，然而團隊中更為核心的創作者，根本就不信獨立女性那一套。或在創作層面，表面的女性主義，掩蓋不住骨子裡的男性中心，或對市場到底有多少觀眾接受女性主義有所遲疑。他們最典型的疑惑是：沒有了愛情，要拿什麼吸引女性觀眾？

所以這類故事裡，愛情線占主導，最大的戲劇衝突始終圍繞男性展開，對女主人公在事業上解決問題、處理問題、職業素養的呈現，都十分單薄。空喊着「女性獨立」的口號，女性每前進一步，都是依靠着男人。更為重要的是，故事裡的女主人公，不管在事業上取得如何的成績，性格看起來不論如何自信、獨立、不在乎愛情，內心深處都有股對生活、對感情暗自咬牙切齒的勁兒。

問題還出在創作層面。體現女性主義的劇集需與時俱進，時代往往發生在當下，註定被劃分至現實主義範疇。不同於灑狗血的偶像劇、可以天馬行空的穿越劇，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門檻相對更高，要做到生活化與現實性，需要成熟的創作者加持，也需要時間打磨。

這類作品出發點明確，希望藉助女性在職場中的進階，打出獨立女性的招牌，在落地過程中變了樣。其中最典型的當屬《北京女子圖鑑》，儘管這部作品對家鄉還是遠方、奇葩相親對象、中國式飯局、男人是否恐懼事業心強的女性等社會話題進行探討，但在角色塑造上，北漂10年裡陳可與11名男性的情感糾葛，顯然占據了更高的戲份和話題度，獨立女性的噱頭大於實際。

都知道大眾需要獨立女性的爽感，都努力為女性構建了更為完美的世界，但對於女性形象如何實現「獨立」，體現「獨立」上明顯捉襟見肘，人物實現成長進階，不得不藉助外力，而當作品不能像言情劇、偶像劇、古裝劇，依靠常見套路橋段、工具人、愛情線推動情節，強加的外力帶來的劇情邏輯漏洞無處遁形，劇本的薄弱顯而易見。這都是致使這類作品，內容夾生的重要原因。

旗幟鮮明的女性主義

很多打着女性主義旗幟的影視作品，其演員及製作班底不俗，常在開播前引發行業期待，但最終呈現的劇情老套、爭議不斷，這都一次次暴露着國內影視行業不缺好演員，缺好劇本的窘境。資本退潮，陷入冷靜的行業開始回歸劇作。在2020年近期熱播的女性主義作品裡，已經有了進步的苗頭。

首先很重要的一點是，創作者們想明白了，打着女性主義旗號終極目的是什麼，併合理做出取捨。

比如索性就不捨棄「霸道總裁愛上我」的俗氣橋段，霸總不變，將「我」的地位無限拔高的方式。《傳聞中的陳芊芊》架構出一個「女尊男卑」的時空，故事世界乾脆就由女主人公創造，在其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作為一部「小而美」，將甜寵劇玩轉出新花樣，對真正的性別意識與女性主義淺嘗輒止，劇中女性地位提高，追劇爽感實現，觀眾嘗出了新瓶里裝着瑪麗蘇的老酒，也不會過多苛責。

這類劇中的女性主義意識，就像偶像劇迭代史里，女性觀眾喜歡霸道總裁，後來喜歡大叔，再後來喜歡小奶狗，針對觀眾口味進行精準迭代，將偶像劇里男孩們都愛我的世界，構建為人人都愛我，人人都被我構建的世界，將瑪麗蘇光環開發到極致。女性意識是提高女性觀眾代入感的背景板，以實現瑪麗蘇的升級。

沒有比以呈現女性職業專業素養，來體現其女性意識更直接的方式了。走現實流的《怪你過分美麗》選擇把職場戲做得更純粹紮實。原著作者兼總策劃未再，在開播之初就公開坦誠，情節改編量達到70%以上，其中最大的調整就是，增加女主人公莫向晚的職場比例到達70%，將劇情主線調整為大女主二起二伏的職場浮沉。

劇中對於行業生態的呈現，是真實且寫實的。這為女主人公在職場上的主觀能動性呈現提供了完善的土壤。看着人物如何應對藝人被挖牆腳、軋戲、撕番位、IP劇改編等涉及娛樂圈生態現象的工作難題，能滿足觀眾的趨魅心理，同時也將人物的職場能力及獨立性格悉數拋出。

劇中的莫向晚，一出場就在不停解決棘手問題，主線情節邏輯就是出現問題、人物解決，問題再度出現，再度解決，職場能力充分體現，同時對這位身居高位的職業經紀人，背負的責任和壓力，也沒有忽略。愛情戲份靠邊，對於職場戲份下足了功夫，充分警惕着大女主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的創作邏輯。

儘管和此前的都市作品一樣，《誰說我結不了婚》出現劇情懸浮、橋段老套的爭議，在愁嫁、恨嫁父母親戚們的壓力下，工作、生活條件優渥的主人公們，對年齡增長所帶來的婚戀壓力嗤之以鼻，在女性主義表達上，同樣是有所洞察的。

在核心理念與故事抉擇上，這些作品都實現得更為乾淨利落。女性題材在內容落地上出現更迭，女性本身的成長與情感關係的維度也正在被拓寬。

跳入另一個刻板印象里

據骨朵不完全統計，2019年下半年開機、待播的女性題材劇集多達12部。演員陣容上，中生代女演員迎來井噴。題材方面，都市職場與情感占據主要類型，「女性勵志成長」成為關鍵詞。不過，當越來越多同類作品熱播，也正暴露着當下行業的新問題。

在這類女性主義作品裡，女主人公常呈現出女強人甚至女超人的屬性，在故事開篇就已經站在頂端，擁有一切。如何成長實現進階過程，被高度壓縮至回憶、插敘、倒敘里，《都挺好》中的蘇明玉一出場即是開着豪車的經理，《誰說我結不了婚》裡的程璐是事業有成的資深編劇，《怪你過分美麗》裡大學肄業的莫向晚，一出場就是當紅女藝人背後的金牌經紀人。

這些女性們擁有觀眾渴望的鮮明自主人格，具有自我意識，觀眾希望具備的專業素養和職場能力，她們也都唾手可得。迎合青年女性對自立自強女性偶像的精神需求，影視作品中的補償作用發揮到了極致，如何成長，如何實現價值，如何進階沒那麼重要，代入其中的完美人設和高度虛幻的世界，能滿足女性360度自戀幻想即可。內核和古裝大女主劇沒有太大不同，要注意的是，現代大女主劇里幫助女主人公走向人生巔峰的，可以是朋友、機遇、家境、努力、天賦，只要不是男人就行。

近期熱門綜藝《乘風破浪的姐姐》裡，女明星們不拘泥年齡，不掩飾欲望，節目不論文案還是傳遞理念，都切中了當下觀眾的女性主義需求，契合大眾對於中年女性日常生活的幻想。然而事實上，在白幼美審美下，30+大齡體能不得不跳着年輕女孩們的舞蹈，醫美痕跡難掩對歲月的留戀，背後有多少女性主義故事可訴說還有待考察。

什麼都能得到，什麼都可以達成，影視作品裡，女性力量被過於神化，似乎女性只要一旦實現了思想獨立，便能披荊斬棘、百毒不侵。以「女強」之名，行大女主之實，從對傻白甜形象套路中，升級到中年女強人的刻板印象里，本質上還是一部部與時俱進的大女主爽劇。

是該考公務員還是步入社會裡闖一闖；在年輕時候該結婚生子，還是過二人世界；面對職場晉升壓力該怎麼辦；仔細一想，這些真正觸及女性生活的現實問題也都不會涉及。女性們的人格缺陷、庸俗的一面、恐懼和扭曲也不會被展示，對「女性主義」的想象仍然是單薄的。

事實上，獨立女性也可以投身家庭，可以是孩子的母親，是不成功的職場人士，對衰老和未知保有懷疑……將人物當做一個普通的「人」，展現她作為人在家庭、職場、生活面臨的矛盾，正視她的欲望和野心，或許才能帶來更為豐富的女性主義。

當然，企圖要求一部作品，在呈現利益背後對文化、制度與女性精神的反思，有些苛刻。只是當所有的創作者們都洞察到女性主義這一創作密碼，在作品中融入女性意識也更多是為了迎合女性消費者的口味，本質與行業從前對古裝大女主劇、偶像劇、甜寵劇的迷信推崇並無不同。可以預見的是，未來打着女性主義旗幟，換湯不換藥的現代大女主劇，也將批量炮製而出。

女性主義思想還只用編寫虛幻故事的方式來片面描繪，未免還是有些遺憾。